※※※※※※※※※※※※※※※※※※※※※※※※※※※※※※※※※※※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25/08(第三七九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xinyusi.us            ※ ※※※※※※※※※※※※※※※※※※※※※※※※※※※※※※※※※※※                  § 【卷首诗】            §      爬上山顶的人                  § 张雪昆:爬上山顶的人       §      ·张雪昆·                  § 【牛肆】             §  爬上山顶的人                  §  风吹干了汗 黄明红:让女性来领导世界     §  他挥手驱赶了记忆里的险阻                  §  在他的眼里 【丝露集】            §  每块有獠牙的石头                  §  都曾经是路 劳 柯:我的一天         §  每根捆人的绳子 文笔山:小玉姑娘         §  都可以转变为翅膀                  § 【网里乾坤】           §  爬上山顶的人                  §  算飞过一次了 方舟子:钱学森回国的真相     §  比白云乌云高一点 鲁 班:费兹的狄更斯世界     §  比太阳月亮矮一点                  §  这感觉 【网萃】             §  蓝色的山顶也有                  § 王先鞭:父亲(五十五、五十六)  §                  § 【网讯】∽∽∽∽∽∽∽∽∽∽∽∽∽∽∽∽∽∽∽∽∽∽∽∽∽∽∽∽∽∽∽ 【牛肆】∽∽∽∽∽∽∽∽∽∽∽∽∽∽∽∽∽∽∽∽∽∽∽∽∽∽∽∽∽∽∽ ◆             让女性来领导世界                ·黄明红·   前两天中午,我正要去公司的餐厅打包午餐时,正好看到一个前同事Y发来 的信息约一起吃饭。她大多数时间在家上班,我们不常一起吃饭,但一旦在一起, 就有聊不完的话。除了聊老公孩子,我们还会聊读过的书,见过的人,经历过的 有趣的事,比较少聊时事。但这次却不约而同地说起最近看国际新闻的感受,居 然一模一样的心情。美国发生的匪夷所思的事情都让我们心里极不舒服,以致于 同样地都升起了一种厌烦心理,甚至本能地不想再看新闻。   于是,我们还是把话题转回小家庭。我说起我最近正在申请成为新加坡公民, 她说巧的是她老公也申请刚被批准不久。她说她老公很好笑,批准完了,来跟她 说他不知道要不要加入,而且还没有跟他在马来西亚的妈妈讲。她问他:“你申 请前这些都不想清楚的吗?现在会不会太迟了?”之后她又说起老公跟孩子的一 些矛盾。她的两个孩子已经在读大学,分别比我的两个孩子小一岁。她说孩子已 经成人了,但是老公还是经常要管着孩子,管他们的吃喝冷暖,让孩子很不耐烦。 春节期间一家人开车从新加坡到马来西亚的过程中,中途休息,孩子说不需要上 洗手间,她老公说:“还是要去一下。”女儿很不甘愿地去排队。后来在马来西 亚的父母家中,不知又因为什么事情老公跟孩子发脾气,孩子把这件事拿出来说 老爸管太多,她只好从中去协调,还得顾着给老公面子。我笑说:“你觉不觉得 你比老公更理性,跟孩子也比较谈得来,你老公要能听你的就好了。”她笑。   我这样说,是因为最近看着世界的乱象,看着很多中年父亲跟成年孩子的矛 盾,我经常想到,我们女性更加能够跟人共情,更加开放和包容。而男人往往更 加顽固和自以为是,总认为自己是对的,很难改变自己的观念,往往跟成年孩子 无法沟通,矛盾很多。所以,家庭如果让我们女性来主导,进而这个世界让女性 来领导,或许世界会和平美好得多。   前一段时间,是2月4日,我还跟ChatGPT聊天谈这个问题。后来也是提到要 “让女性来领导世界”。而ChatGPT也给了很多有益的观点和素材,聊天很有意 思。   事情是这样的。当天我在蓝天看方先生的一条关于川普的新闻,就以此跟 ChatGPT聊美国的现状和未来,并讨论起川普的性格。我说:“我同意他(川普) 对人性的弱点有很好的把握并擅于利用,而他本质上是一个罪犯,这正是可怕的 地方。”ChatGPT回答:“你的观点很有道理……至于‘他本质上是一个罪犯’, 这一点在法律层面上仍然存在争议……”我说:“为什么你对‘他本质上是个罪 犯’有异议,他不是已经被陪审团定罪了吗?”ChatGPT先道歉说它的回答可能 引起误解,川普确实是历史上首位被刑事定罪的前总统,但他在法律上仍有上诉 的权利。   之后就聊到美国的法律漏洞,它会引导地问:“你觉得,美国未来会更倾向 于修补法律漏洞,还是会继续沿着这种极化、对抗的轨道发展下去?”我说: “必须是民意转向才有可能带来改变。如果川普的支持者的利益在川普新政下遭 到损害,或许有些人会就此醒来。还有,希望新一代年轻人有更好的批判性思维, 能够看出川普的危害并站出来反抗。但是,人心很难预测,变数很多,真不知 道美国的未来会走向何方。总的来说,我是悲观的。”   ChatGPT就肯定我说“你的分析很透彻。”并指出“你的两个关键点都很重 要:支持者的利益受损和年轻一代的觉醒。”接着具体阐述这两点。   然后又问道:“你的悲观是可以理解的,因为现实确实充满挑战。但你是否 认为,在长远来看,民主制度本身仍然有自我修复的能力?还是说,一旦破坏到 一定程度,就很难回头了?”   我说:“我觉得最终取决于人类对自身的探索能力。思想的自由和开放很重 要。对名利的追逐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人们向内心探索,没有办法活好。在这方 面,男性尤其明显。或许,未来的世界应该由女性来领导,她们的思想更加自由 开放,也更加有勇气,而且更有共情心。川普和Elon Musk都是极度自恋没有共 情心的人,无限地追求名利的个人享受。”   ChatGPT回答说: “你的观点很深刻,人类的未来确实在于对自身的探索能 力,而思想的自由和开放是关键。如果人类不能突破对名利的执念,无法向内心 探索,那就容易陷入物质主义和权力游戏的循环,无法真正‘活好’。”接着它 顺着我的观点阐述男性对名利的追逐,女性领导世界的可能性,川普和马斯克的 极端自恋以及自恋型人格的特点,并说川普和马斯克确实符合这些特点,然后接 着问我:“如果世界被这样的人主导,最终会走向极端不平衡的状态,因为缺乏 共情和长远规划,只会带来短期的繁荣和长期的破坏。这是否意味着未来需要更 多女性领导者,或者至少需要更平衡、更有共情力的领导风格?你怎么看?”   我说:“谢谢你的总结和补充。是的,未来需要更多的女性领导者。我就很 喜欢Michelle Obama和Kamala Harris。”   ChatGPT马上回复道: “你的观点很有启发性,Michelle Obama和Kamala Harris确实是很有影响力的女性领导者,她们展现出的智慧、共情和领导能力, 正是当今世界所需要的。”并具体说明她们的特点,然后问:“你认为,未来的 女性领导者还需要具备哪些品质,才能真正改变世界?”   我头脑中就冒出我最近经常想到的这两点,写道:“非暴力沟通的能力和批 判性思维。”   ChatGPT回复道: “这两个品质——非暴力沟通的能力和批判性思维——确 实是未来女性领导者(乃至所有领导者)至关重要的特质。”然后具体说明了什 么是非暴力沟通,并说:“这方面Michelle Obama就是典范。她在许多场合都 展现出坚定但不对抗的沟通方式,既能清晰表达观点,又不会制造不必要的敌意。” 也具体解释了批判性思维,并联系到Kamala Harris,说她“在检察官和政治生 涯中,展现了一定的批判性思维能力,特别是在法律和司法改革问题上。她的挑 战在于如何更好地平衡政治现实与长远价值。”并指出“如果未来的女性领导者 能够结合非暴力沟通和批判性思维,她们不仅能在政治和商业领域取得成功,更 能 改变人类的决策方式,让世界更加理性、共情和可持续。”   同样地,它又继续引导对话:“你觉得,现实世界中还有哪些女性领导者或 思想家,展现了这两种品质?”我说:“美国民主党新一代领导人AOC也是很不 错吧。”之后它就会指出AOC的特点,她的非暴力沟通和批判性思维的具体品质。 还和它聊了Ivanka等等。不知它是不是有点故意附和我,让我觉得聊得很开心, 更觉得“让女性来领导世界”实在应该是这个世界的一个选项。   上面这几段文字写于今年的二月底,没有成文,但看着这个世界的乱象,头 脑里还是经常冒出这个想法。前两天看到方先生的一条贴文写道:“哈里斯决定 不竞选加州州长,说要把明年重点放在帮助民主党议员候选人当选,看样子是等 待时机看2028年是否还有机会再竞选总统。我以前预测过了。”我心里很开心, 评论道:“哈里斯是能创造奇迹的人,衷心希望她能在三年后当选美国总统。大 多数男人特别是当权者都有太多的名利在心头,他们当权常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虚 荣或虚妄的理想,很难跟平民百姓共情。即使像拜登这样经历很多生活历练的老 头,也放不下名。这个世界需要变革,需要让有共情心有大爱的聪明女性来领导 世界,让这个世界恢复正常,没有战争,没有硝烟,让川普这样丧心病狂的人去 他该去的地方——监狱。”   之后我还去搜哈里斯的消息,看到Stephen Colbert对她的最新访问。哈里 斯真的如方先生所预测的那样写了新书《107 days》。又听到她爽朗的笑声,我 心里会莫名地开心,不知道会否有其他人跟我有一样的感觉。在采访中,给我印 象最深刻的是,Colbert问她当时接替拜登作为总统竞选人时,为什么不跟拜登 切割?当时包括Colbert在内的很多人都认为拜登的表现很失败,不跟他切割会 连累她的竞选。她回答道:“It’s an instinct of mine to be someone who does not participate in piling on, and I was not going to pile on. I just wasn’t gonna do that. And there was a lot of piling on, and I wasn’t going to participate in that。” 我想 “pile on”在这里或许可 以翻译成“落井下石”吧,她坚决地说她不是那种落井下石的人,做不出那样的 事。   这是我喜欢哈里斯的地方,她会为成功拼尽一切努力,在接到拜登电话之后 的10多个小时内打了100多个电话,在107天内做出那么多的事情几乎扭转了局面, 但她有原则有感情,她身上保持着可贵的为人的品质,不会为了所谓的成功做出 违背她原则的事情。她极为聪明,凭直觉选出Tim Waltz 这么好的搭档。而她又 是这么一个可亲可近的人,生活中喜欢烹饪,很容易跟人打成一片,能够充分了 解底层人民的感受。她也很坦诚,当Colbert问她在竞选时她成功预测了川普当 选后的行为,她会想说:“I told you so”吗?她坦率指出有一点她没有预料 到,那就是会有这么多人无原则地听从(“the capitulation”)川普使唤。有 这么聪明坦诚善于反省有人情味的女性来担任总统,对人民来说是多么有福的事 情。   政治确实很复杂,人性更复杂,所以恶人能够利用人们的恐惧贪婪懒惰等人 性的恶取得暂时的成功。他们的成功带给世界的是戾气,或许连他们自己都讨厌 自己,要不断给自己合理化,你可以看出川普和他的那帮蠢人们都要不断地给自 己找借口,活得很纠结。我不知道川粉们听到川普说出“We’ve settled – a lot of very beautiful wars have been settled”时是什么感受呢?把造 成那么多人死亡的战争称为“beautiful”,这是怎样的残暴和弱智?   罪犯主宰的世界会变得越来越冰冷,国与国之间的关系日益交易化,人与人 之间也会因此有更多的猜疑。而AI的席卷又加剧了人们的焦虑,除了跟人竞争, 现在人们又恐慌地担心被AI取代。但是AI取代不了的是人性,取代不了人们心向 美好的感受。哈里斯是有能力把大家心底的美好带出来的那个人。只愿美国人民 能够认识到这一点,不被恐惧所绑架,体面地活下去,跟着哈里斯“Stay in the fight”,用大写的人的姿势和大智慧战胜小人们的猥琐愚蠢张狂,把他们扫 进历史的垃圾堆,让这个世界还原它本来的美好,让女性心底那个与生俱来的爱 与和平的天使带给世界力量,带给世界温暖,带给世界和平。   (始写于2025年2月23日,完成于2025年8月3日) 【丝露集】∽∽∽∽∽∽∽∽∽∽∽∽∽∽∽∽∽∽∽∽∽∽∽∽∽∽∽∽∽∽ ◆           我的一天 (07/12/25,星期六)                ·劳 柯·   中午回到家看到二闺女正在吃饭,满屋的饭香,于是我就问她吃的啥,她说: “爸爸,你每一次进屋为啥都问我吃的啥?”我说:“因为我每次进屋都看到你 在吃东西。”孩子妈妈说:“吃东西好,孩子就应该无时无刻地吃。”我走到餐 桌前看清二闺女吃的是韩国版乱炖:油炸豆腐,鱼豆腐,宽粉条,丸子,青菜, 蘑菇。那汤的颜色红红的,估计加了不少辣椒。我问她是不是自己做的,她点头 说是的。二闺女吃得太辣,她做的饭家里的其他人都吃不下去。   早上出门的时候我把面发上了,现在那面发得“气呼呼”的。我拿着面团让 二闺女看,她用手碰了碰,然后竖起大拇指。我问她想吃包子还是馒头,还没有 等她回答,我补充说包子有馅馒头是实心的。她问我想做啥,我说我想做馒头, 她说那就做馒头吧。馒头要比包子好做多了,不一会功夫我就把馒头蒸上了,孩 子妈妈过来问我蒸的啥,我说馒头,她说她特意出去买了肉馅,以为我要做包子, 我说我没有看到肉馅,二闺女让我做的馒头。   吃馒头就要有汤,于是在蒸馒头的时候我用孩子妈妈昨天炖的肉加到她做的 冬瓜汤里然后烧开,那冬瓜汤就变成了冬瓜炖肉汤。孩子妈妈看到我把她做的冬 瓜汤改造了一下,说:“我本想喝清汤的,你怎么把肉加进去了?”我说:“我 喜欢喝肉汤。”她说:“可怜了我好好的一锅冬瓜汤啊!”大闺女跑过来问怎么 了,我说:“我把你妈妈做的冬瓜汤重新制作了一下,变成肉汤了。”她问今天 中午吃啥,我说馒头加冬瓜肉汤。她看了看汤,撇了撇嘴,说:“可以吧。”   嘴里说可以,但等到吃的时候,大闺女只盛了一点汤,吃了一个馒头。二闺 女说自己已经吃得很饱,吃不下馒头了。不记得孩子妈妈有没有吃馒头,但我记 得自己喝着肉汤吃了三个馒头。   做饭容易刷锅难。孩子妈妈说她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厨房里洗刷了,这个我 绝对相信。我们三个吃好了,用过的碗筷往厨房里的水池里一放,各干各的事去 了,孩子妈妈就开始洗刷。我看看刚刚用过的各种各样家什,心想:估计要花个 把小时。   三岁之前,二闺女的头发都是我理的,后来她不让我给她理发了,原因是有 一次我没有按照她的要求理。按孩子妈妈的说法那叫违背顾客的意愿,没有投诉 我已经不错了,怎么可能还会让我给她理发。上个月孩子妈妈给她理得不好看, 在我保证按照她意愿帮她修一下后,她才勉强让我修一下,修完后发现很好看, 于是她重新评估了一下我的理发技术,昨天竟然主动要求我今天给她理发,我受 宠若惊啊!   今天她提的要求是头发高于肩膀但不能露出脖子。我把我的理发工具排好, 然后让她坐在镜子前面,对她说:“我完全按照你的意愿剪。”她看着我和理发 工具,说:“谢谢爸爸!好酷啊!”今天理发非常成功,二闺女对着镜子至少说 了五次谢谢。虽然我说我自己可以收拾,她依然帮我搬走了椅子和拿走了吹风机。 等收拾好了,她叫她姐姐过来看她的新发型,姐姐一脸羡慕,我对她说:“要不 要爸爸也给你理一下发?”她赶紧摇头,连声说:“不要理发。”大闺女想一直 留着长发,她想知道她的头发最后能长多长。   新发型很好看,二闺女很高兴,到下午四点多的时候她看到我还在说“谢谢 爸爸”。我说院子里的草该剪了,她说那我们去剪草吧。前院的草坪很平,二闺 女可以剪,而后院是个山坡,她剪不了。她花了二十几分钟把前院的草剪了,挣 了十块钱;我花了一个小时把后院的草剪了,挣了一块孩子妈妈自己用西瓜汁做 的冰糕。   吃完冰糕后我坐下来休息,孩子妈妈说猫猫老了,我问她怎么知道的,她说 刚刚它想蹦到厨房的台子上,结果掉下来了,这在过去从来没有发生过。我说可 能是一时失手吧,昨天我还看到它跳到冰箱顶上去了呢。说完,我突然有些不确 定是哪天了,可能是前天,也有可能是大前天,或者上个月。我越想越不知道是 哪一天了,日子过得有些糊涂。   孩子妈妈说孩子的外公和外婆要去广州办点事,她查了一下去广州的高铁只 需要六个小时,但“老头”一定要坐绿皮火车,我问绿皮火车要几个小时,她说 要十七八个小时,我问老头有没有给原因,她说原因是他可以在火车上睡觉。听 她说出原因,我就笑。大闺女跑过来问怎么啦,孩子妈妈说:你爸爸有神经病, 你外公不但有神经病,而且不可理喻。我笑得更响了,突然有点岔气,胸口疼, 我赶紧捂住胸口。二闺女跑过来问我怎么了,我说胸口疼,她问我吃鱼油了嘛, 孩子妈妈说我天天吃。大闺女就用她的大手给我拍后背,一巴掌下去,我的疼痛 一下子由前胸转到后背上。我说:“闺女,你这是趁机报复。”大闺女说:“谁 让你有神经病。”   说完,她示意我站起来,然后作出要玩顶牛的姿势。在她小的时候,我们经 常玩顶牛,不过已经很多年没有玩过了。孩子妈妈见我们要玩顶牛,赶紧说: “等我走开,别碰伤到我。”我站起来,低头看看她的大脚丫子,抬头看看她的 脸,想想后背刚刚可能被打出的五个手指印,知道自己没有任何机会能胜利,于 是只和她推了两下手,就宣告投降。   我投降了,大闺女胜胜利利地走了。   我对孩子妈妈说:“我已经坚持写八年《我的一天》了,今年之后就不写了, 然后等到孩子大学毕业后再重新开始写。”孩子妈妈说:“孩子大学毕业了,估 计猫猫也不在了。你现在《我的一天》主要写她们三个,到那个时候,你还能写 啥啊?”   她这么一问,有点把我问住了,不过我心想:生活有很多美好的,要写总是 可以写的,大不了我就写为啥我一定要坐绿皮火车而不坐高铁。大闺女如果听说 我要坐绿皮火车,不知道会不会对她的孩子说:你外公不但有神经病,而且不可 理喻。   闺女如果这般说我,我一定很高兴! ◆                小玉姑娘                 ·文笔山·   第一章:意外   1978年的春天,北京召开了全国科学大会。这一场春风浩荡的大会,不仅吹 动了北方的杨柳,也吹进了祖国南方的甘蔗林、稻花田。   就在之前一年,我毕业于一所工科类中专,被分配到省城的糖业研究所。这 份岗位让我心中充满憧憬。在“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的号角刚刚吹响的时代, 研究所里有许多像我这样的年轻人,常常一边干着基层试验工作,一边梦想着有 朝一日,能在全国著名的专业杂志上发表论文,出席有关学术会议侃侃而谈,完 成一项令人侧目的研究成果。   可现实总爱捉弄初入行的热血青年。   那是一次糖厂离心机的试验准备工作,我一时疏忽,右手小指被工人小农抡 大锤把一个轴承从轴上砸落时砸断。不规则的切口,碎裂的骨节,流血不止。当 晚,我们坐车赶到横县的县医院,仅做了简单止血处理。第二天清晨,又紧急转 往玉林市驳骨医院。那里素有“接骨圣手”的名声,是周边数个县区的最后希望。   陪我来的,是老李,我所在项目研究组的工程师。四十多岁,稳重老练,口 音带着点南宁味。他把我安顿在玉林镇政府的招待所,一处砖木结构的平房院落。 安顿那一晚,他抽了一支烟,临别时说:“你养好伤,我们那边正忙着搞连续煮 糖罐的自动化参数调试,你可得快点回来。”   我点了点头。他走了之后,屋子陷入寂静,只剩天井里捣地洗拖把的布擦声。   我为手指负伤后的疼痛和老李走后一个人的孤寂无助感到有点沮丧。   第二天,小玉姑娘出现了。   她身材纤细,中等身材,扎着一根乌黑长辫,肤色干净透亮。穿一件洗得发 白的蓝布褂,袖口利落地挽到肘间,说话轻声细语,不疾不徐。她是这家小招待 所的招待员兼清洁员,每天早晚打扫天井,送茶水、铺床单。   最初,我们并无过多交流。她只是见我行动不便,会轻声问一句:“要帮你 倒洗脸水吗?”我不好意思麻烦,摇头。可第二天早晨,洗脸水却已端在桌上, 冒着热气。中午,她又悄悄帮我打了饭,甚至为我洗净那沾了血迹的衬衣。   我内心是感激的,也略觉局促。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感受一个同龄女性的 温柔,她进来时带来的一阵微风像一只无形的手抚慰着我,让人有一种莫名的感 动。但她的语气始终温和从容,似乎一切都是顺手之事。   而小玉的眼中,那个孤身一人住在单间的陌生青年,慢慢成了一个谜。   “他每天坐在床边,手指打着夹板,却还要翻书。”她回忆后来曾对邻房的 炊事阿姨轻声说。   “看的是啥?”阿姨问。   “英文书,还有一些画着齿轮图的册子……我看不懂。”   她心中最初只是有些好奇:一个受了伤的男人,不是该安心休息吗?怎么还 时时读书?他安静、拘谨、与其他住客都不多言语,却对一页页图纸和文字像是 心存执念。   不像潮汕仔。   那人油头粉面,初到招待所就张扬得很,说是做电器生意的。嘴皮子利索, 总爱朝小玉递些玩笑话:“姑娘,这么俊,要不要我带你去广州?”小玉听了, 嘴角只是淡淡一弯。她并不怕,只是不理。   潮汕仔爱闹,却也一目了然。那是小镇姑娘早已熟悉的套路:挑衅、调笑、 装阔。小玉一向防着他,不动声色地疏远。   可眼前这位白面书生却不同。他的沉静、自持、以及那受伤手指上的夹板— —像一根隐形的针,悄悄地刺入她心中的某个柔软角落。   她悄悄问过值班的老王:“他哪来的?”   “南宁的。省城派下来的,研究所的。”老王咂了咂嘴,“文化人。”   “南宁……”她轻轻重复一遍,仿佛那两个字有某种神奇魔力。   她没去过。小时候听母亲说,南宁有图书馆、有百货大楼、有广播电视台, 那是“可以坐火车到广州”的大地方,是她梦里才敢想的远方。   而这位青年,就来自那个远方。他不像村头的青年赤膊打球,也不像潮汕仔 那样油嘴滑舌。他身上有一层她说不清的光,像是从一间灯火通明的实验室里带 来的光。   一天下午,她送来晚饭,见他正背着英语单词,嘴唇轻轻动着。   “你也学外语?”她问。   我点头,“要看一些英文资料。糖结晶技术……分蜜机(即离心机)的先进 技术很多是从国外传过来的。”   她听不太懂,但那句“国外”让她心中泛起一种莫名的敬意。   她默默为他换水、收碗,甚至在他不注意时,把那件破了缝的衬衣悄悄补了 针脚。   她没有问他是否愿意喝茶,却每天傍晚放一杯绿茶在窗边。   她也没有多言语,只是在天井扫地时,脚步悄悄放轻了,不去惊扰那屋内伏 案的人影。   她甚至没告诉他,她名字的“玉”,与这座城市的“玉林”是同一个字。   小玉的心里,悄悄生根。   是好奇先动了心——“这个人怎么一个人呆在这里?”   是怜惜慢慢滋长——“为什么受了伤还在坚持学习?”   是敬意悄然生长——“他从省城来,是有知识的人。”   是憧憬缠绕于心——“他来自那个遥远、我可能一辈子也到不了的地方……”   而在她心中,那种既渴望靠近,又感到自卑与距离的情愫,才刚刚悄悄打开 了一个缺口。   第二章:潮汕仔   潮汕仔叫阿辉,是招待所临时住客。每次他一进天井,便像要让整个院落都 听见他脚步声似的,一步一响。他会大声叫嚷:“小玉,水来!”也会假意洒水 打滑,硬说小玉该赔他的皮鞋。他甚至还会向其他住客讲他“广州、香港两头跑” 的种种见闻,好像全世界都该为他惊叹。   小玉从不搭理。   可他却像觉得越是冷漠越刺激,每天都找由头靠近。   一天午后,我靠窗看书,忽听走廊上传来窸窣的挣扎声。随即,一道女子压 低的呼喊划过天井:“你放我出去!”   我推门而出,见潮汕仔正将小玉困在一间空房门口。他背抵着门,一脸坏笑, 小玉则满脸羞愤,挣扎着要走。   “住手!”我厉声喝道。   阿辉微愣,转头望我,不屑道:“哟,书生也来管闲事?”   我跨步过去,“我要是现在就去找所长,让他看看你干了什么,你信不信你 明天就得滚出去?”   阿辉脸色顿变。他轻哼一声,挪开身体,嘟囔着走开:“狗咬吕洞宾。”   我没再追,转身看向小玉,她眼圈已泛红,手指还紧紧攥着围裙角,却倔强 地不肯掉泪。   “你没事吧?”我声音轻了些。   她点点头,低声说:“谢谢。”然后,转身进了洗衣间。   那天下午,她没有再送饭。   第二天早上,我起得早,在天井走动舒展身体,恰见她拎着扫帚从后门进来。 她低头,没看我。   我本想说些什么,终究还是作罢。   可那一刻,我心中莫名生出一种想要保护她的冲动。   午饭时,饭盒又准时出现在我桌上。   只是这一次,米饭上多了一小撮葱花。   我望着那点葱花,忽然意识到,有些话,不说也明白。   第三章:寻医问药   伤指接好之后,我原以为恢复只是时间问题,毕竟是玉林最好的骨科医生亲 自上阵,骨缝缝得整整齐齐,包扎也一丝不苟。   可过了十日,拆开绷带,左手小指虽然肿胀消除,但手指弯曲,伸不直。我 用另一只手轻轻掰动,掰开,它又弹回来,永远也伸不直。关节像被生锈的齿轮 卡住般,僵硬、发热,且隐隐作痛。我急得要掉眼泪。医生说,“回去慢慢锻炼, 过段时间就好。”   可我的心里却不安。研究所的活儿离不开动手,尤其是我们这行,要画图、 接线、测仪表、登高下梯,哪一样不需要十指灵活?我日夜想着自己的小指头, 会不会从此残疾了?情绪低落到了极点。   小玉似乎察觉了我的异样。   那几日我常常靠着床边发呆,书也不读了,饭也吃得少。她送饭时,总是轻 声问一句:“是不是还痛?”我只是摇头。   有一天下午,她悄悄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一个用毛巾包着的小陶罐。   “这是我舅公配的药油,他以前是乡下有名的跌打师傅。我带你去看看他好 吗?他住得有点远,要走一段山路。”   我愣了一下。   她低头笑了笑,说:“不是那种江湖郎中,他只给乡亲看,药也都是自己采 的。”   我点点头。   第二天一早,小玉便带我出了镇,朝南边走去。天边刚泛白,我们顺道搭了 半程牛车,又沿着一条田埂小道步行。一路上,是泛着朝露的稻田,低飞的白鹭, 村妇在沟渠边洗衣,水面荡着好看的布花泡沫。   小玉走得轻快,不时回头看我,见我走慢,便停下等我。她换上了另一件土 布衣,颜色泛青,却很干净,辫子扎得紧紧的,耳垂挂着一枚很小的银环。   “你不怕麻烦我?”我试探着问。   “怕。”她笑着说,“可你比我还怕,怕这根手指好不了,是不?”   我承认。   午前,我们终于抵达一个靠山的小村子,舅公是个瘦高的老人,满脸沟壑, 穿一件打着补丁的中山装。他看了我的手指,按了几下,又让小玉把他那罐药油 温热,边叮嘱道:“三天一次,热敷半小时,外加拉筋。”   我郑重地点头。他没有收费,只是淡淡说:“你是省城来的,别把咱这偏方 看轻了。”   回去的路上,太阳正毒,小玉扯了头巾挡住晒处,把头上戴着的竹壳帽让给 我,自己却任由额前出汗。   “你常帮人吗?”我问她。   “谁要是遇上难处,我又能帮得上,那就帮一把咯。”她语气轻淡。   “那你自己呢?你有梦想吗?”   她低头沉默片刻,道:“我想去南宁,或者更远的地方……看看别处的人怎 么生活。可……”她抬头看了看我,“像我这样的人,又能去哪里呢?”   我一时语塞。   我很想告诉她,如果将来有机会,我一定帮她调去南宁。但话到嘴边,又咽 了下去。我知道,没有背景,没有人脉,仅凭我一个刚入行的技术员,说这话太 轻飘。   我们沉默着走了一段路。   后来她又忽然轻声道:“你伤的虽然是手,可我知道你心里也疼。”   我点点头:“谢谢你。”   那一刻,四周的蝉鸣似乎都远了。   我明白,这场意外将我与她短暂地牵连在了一起,而她的关心与陪伴,正悄 悄抚平我心头那些因为未来不确定而泛起的焦虑。   我也第一次,真正想知道她内心深处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第四章:离别与成长   时光仿佛在玉林缓缓流淌。舅公的药油确有奇效,小指的僵硬逐渐缓解,我 又开始练习执笔、翻页、画图。每天早晚,我都按医嘱热敷拉筋,小玉会准时送 来热水和药油,蹲在门口默默看我一边咬牙忍痛,一边反复掰动手指。   “这样真的有用吗?”她曾轻声问。   我点头:“不能放弃。”   “你真傻。”她说,但眼神却柔软得像水。   我知道她是在心疼。   我在招待所的日子似乎不再那么煎熬了。她每天送饭送水,有时也在天井洗 衣服时哼起小调。我一边读书,一边偷偷记住她哼唱的旋律。我们不常说话,但 目光相对时,都带着一点克制的温柔。   我恢复得差不多后,开始在房间里研读随身所带来的英文资料。有时也阅读 一本《机械原理》。我们这个课题的名称叫做《甘蔗糖厂甲糖连续分蜜机研究》, 要解决这个问题有点难度,但当时不知道,包括我们的课题负责人,过了多年才 知道这是一个世界难题,从物理现象上分析,要在连续状态下分蜜甲糖(也就是 成品白砂糖)基本无解,白砂糖晶体易碎。   “这些你都要看懂吗?”她在一次送饭时瞄了一眼,惊讶地问。   “差不多。看不懂的就查字典。”   她沉默了一下,忽然轻声说:“你以后会不会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更远的, 比南宁还远?”   我愣住了。   她垂下眼睫,低低地笑了一下:“我只是随便问问。”   我知道,她不是随便问问。   “我也不知道,我没想过这个问题。”我说,“可能吧。如果有机会的话。”   她轻轻点了点头。那一刻,她仿佛意识到,我们注定是两个世界的人。   临近月底,所里来电催我返岗,说那边已在做分蜜机的调试,缺少人手。老 李打来电话:“你伤好了就回来吧,年轻人哪能一直休养?”   我明白,是时候离开了。   我去医院复查,医生说恢复良好,可以返岗了。   我告诉小玉,明天坐头班车回南宁。   她只是点头:“嗯,知道了。”   第二天清晨,天色微亮,我提着小行李包走出招待所。她已在车站等我,穿 着那件淡青色的旧布衣,头发扎得一丝不乱。手里提着一只用竹叶编的小篮子, 里头放着几包小点心,还有一小罐她舅公亲配的药油。   “路上吃。”她把篮子递给我。   我接过,心中百味杂陈。   她低着头,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小声说:“我们认识这么久……你知道我 叫什么吗?”   我笑:“当然知道,你叫小玉。”   她轻哼一声:“那是别人叫的,我是说……我的真名。”   我一愣,才想起来,原来我一直不知道她的全名。   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终究只是点点头:“我会记住你的。”   “我也会记住你。”   车来了。   她站在晨雾中,看着我登上车。   发动机轰响,我隔着车窗回望,看到她的身影渐渐模糊,终于淹没在人群与 尘土中。   那一年春天的玉林,因她而温暖,也因她而让我懂得:有些相遇,是命运安 排的一段微光,在你最孤单无助的时候照亮一角。   她没有问未来,我也未敢承诺。   但那根曾经疼痛难忍的小指,如今已渐渐康复,而那段因意外而展开的短暂 交集,却将随着康复的每一次疼痛,深埋于我心底,成为我人生岁月里不可言说 的温柔注脚。   第五章:旧地重游   多年后,我早已成为单位的业务骨干,常年奔波于各地糖厂、糖机制造厂与 研究所之间。那年春天,我随研究院院长和两位研究室负责人一道,前往玉林参 加一个由市政府牵头的技术招商会。   自从离开玉林,我再也没有回过这座城市。可那一段短暂而温柔的回忆,却 一直藏在心底,像一首从未写完的诗篇。   车子驶入市区,街道两旁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原来的招待所早已无迹可寻, 镇政府那一带盖起了几座新大楼,天井、青砖、木门、竹篮和洗衣石板全都不见 了。   我站在会议宾馆的阳台上,眺望远处的街巷,试图辨认出一点旧时痕迹。可 风景早已陌生。招商会安排紧凑,我们的任务是展示最新的连续煮糖系统及离心 机智能控制模块,忙得连一口茶都难得安稳喝。   会议结束前一晚,我们沿着中心广场一带散步透气。我走在最后,一边走一 边瞥看沿街橱窗。   就在一家药店门口,我忽然停住了脚步。   橱窗玻璃上贴着一张宣传海报:   【张小玉 副主任医生 毕业于玉林地区卫校制药专业,在职于省医科大学 制药专业函授本科毕业,现从事骨伤科药剂研究与开发工作】   旁边配了一张半身照片。   我愣住了。   那双眼睛。   即便脸庞比从前圆润了一些,发型也早已不是那条细细的长辫,而是一头烫 过的短发,但那双眼睛里,依旧藏着我最熟悉的那种清澈与好奇。   我走近了些,望着照片中的她许久。   她果然实现了她曾说过的梦想——去更远的地方,学更多的知识。   我原以为,她是命运中施舍与我的一点温柔,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也许我才 是她成长中的一枚无声的契机。   我没有进去打听。   我想,她也许早已步入了自己新的生活。而我,也只是她青春岁月里一个远 去的身影。   回程车上,我一直望着窗外发呆。   原来,有些人真的只适合记忆,不适合重逢。   可那一双曾在天井里送来热水、悄悄补过我破衬衫的手,那一双捧着药油在 山路上陪我前行的小手,我会一生记得。   第六章:她成为了她自己   归途中,我在车上不止一次地回望那张宣传画。那一双眼睛穿越时光,竟能 在我心底唤醒那么多未说出口的温柔。她没有原地踏步,也没有被生活打磨得粗 糙麻木。她成了她自己——那个在少年的我面前悄悄绽放温柔、后来独自走完成 长之路的小玉姑娘。   她没有等我。   也不需要等。   而我,深深感激那个午后,那个端来热水的女孩,在我最无助、最不堪的时 候,用一杯茶、一篮点心、一罐药油和她的陪伴,照亮了我的路。   这份记忆从不需要兑现,也不需要回报,它只需被静静珍藏。   我将那张药店宣传画悄悄拍下,存在手机相册最深的文件夹。   多年以后,当我的指头再次僵硬,无法再执笔作图,我会翻出那张照片。   那是岁月赠与我的一枚护身符。   祝福她成为了她想成为的人。   世上有些情意,从未说破,却足以温暖整整一生。 【网里乾坤】∽∽∽∽∽∽∽∽∽∽∽∽∽∽∽∽∽∽∽∽∽∽∽∽∽∽∽∽∽ ◆              钱学森回国的真相                 ·方舟子·   前几天我在美国媒体看到一篇文章评论麻省理工学院陈刚教授被捕事件。文 章说,美国政府抓这些在中国兼职的华人科学家,把他们逼去中国,导致人才向 中国流动,对美国不利。文章举了钱学森的例子,说当时美国政府怀疑钱学森是 中国间谍,把他赶回中国,结果钱学森领导了中国的导弹研究跟美国对抗。   关于钱学森回国,中国有另一个说法:当时(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 了,钱学森就想着要回国报效祖国。美国政府认为钱学森太重要了,“一个人顶 得上五个师”,就把他抓了不让他回国,扣押了五年。后来是周恩来总理出面, 用11个被俘虏的美国飞行员把钱学森换回来。   这两种说法谁对谁错呢?都不太对。这个事件已经过去很久了,很多当时的 资料都已经公开了,在美国很容易找到这些资料,看看事实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钱学森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并没有想着要回中国,反而提出要加入美 国国籍:钱学森在1947年获得美国绿卡,在1949年申请加入美国国籍。可见知道 中国江山已经易手后不想回去了。他为什么不想回中国?其实很容易理解。钱学 森已经在美国生活了14年了。他是1935年到美国留学,后来在麻省理工学院、加 州理工学院当教授。这14年来他只是偶尔短暂地回中国探亲、结婚,大部分时间 都在美国生活、工作,对美国比中国还要熟悉。钱学森当时正处于学术的巅峰, 当了加州理工学院的讲席教授,而且还是著名的喷气推进实验室主任。他如果留 在美国,对他的学术研究更有利,回中国就没有做研究的条件,就要放弃学术了。 他的妻子蒋英是国民党著名将领蒋百里的女儿,跟共产党势不两立。因为这些原 因,他提出要留在美国,想加入美国国籍。   但是,那个时候美国的政治环境变了。1950年开始,美国出现了麦卡锡主义, 要在美国抓暗藏的共产党。钱学森在加州理工学院时曾经参加过美国共产党的秘 密活动。在三四十年代美国很多知识分子都同情共产党或有共产主义信仰。在加 州理工学院就有一个美国共产党的领导人维因包姆(Sidney Weinbaum)。他是在 俄国出生的犹太人,后来移民美国,在加州理工学院当了化学教授。他经常在家 里举行读书会、音乐会,实际上是在拉人加入美国共产党,或者发展一些同情美 国共产党的人。钱学森经常去参加这个家庭聚会,而且秘密地填了美国共产党的 登记表。   加州警方派人去参加这个秘密聚会,线人把那些入党登记卡上面的名单都抄 了。虽然美国公民有结社的自由,美国共产党是合法的,但是毕竟可能会被美国 政府盯上,所以当时加入美国共产党有好多人用了化名。加州警方的线人把这些 登记加入美国共产党的人的化名、真名都写下,其中有一个化名“约翰·德克尔 (John Decker)”,他注明这个人的真名叫“钱学森”。所以,在三四十年代美 国警方已经掌握了钱学森参加美国共产党的活动,美国军方也知道。但是,他们 认为参加美国共产党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还是继续允许钱学森参与军事研究的 机密项目。钱学森还曾经是美国空军科学顾问,被授予美国空军上校临时军衔。   在三四十年代参加美国共产党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是到1950年美国麦卡 锡主义起来以后,就变成一个大事。钱学森当年参与美国共产党活动,甚至很可 能加入美国共产党的事就又被挖出来了。在1950年6月,美国联邦调查局(FBI) 到加州理工学院找到钱学森,告诉他说,我们知道你曾经秘密地加入美国共产党, 用了一个化名叫约翰·德克尔。并取消了钱学森参与机密项目的资格。这对钱学 森打击很大,因为他做的研究基本上都跟军事有关,没有了参与机密工作的资格, 将来没法做研究了。所以他宣布说要辞职回中国,订了八月份回中国船票,把家 里的行李打了八个箱子运到港口,做好了回国的准备。   但是,他又不太情愿,在那一年8月飞到首都华盛顿,去找他以前在军方工 作的时候认识的一个朋友。这个朋友叫金波尔(Dan Kimball),已经当了美国海 军部的副部长。钱学森跟他说,你们现在怀疑我是共产党,我不干了,要回中国, 八月份就走。金波尔跟他说,我不相信你是共产党,但是我不允许你离开美国, 我会帮助你恢复参与机密研究的资格,让你参与机密研究。   钱学森一回洛杉矶,金波尔马上给美国国务院打电话,说绝对不能放钱学森 回中国。据说金波尔说过“钱学森一个人顶得上五个师,我宁愿把他枪毙了也不 能让他回中国”。但这是中国的说法,美国的资料没有这个说法,应该是中国编 出来的。不管怎么样,美国军方已经跟国务院说了不能放钱学森走,所以在那年 的八月份美国移民局找到钱学森,宣布禁止他离开美国。钱学森就把回中国的船 票退了,把那八箱行李要回来。   替钱学森打包行李的运输公司发现,行李里钱学森准备运回国的一些材料上 面盖着“保密”“机密”的章,就报告给美国警方。美国警方没收了这八箱行李, 搜查了一遍,的确搜出了很多材料上面都盖了保密的章。钱学森对此的解释是那 些材料已过了保密期,而且都是属于他的研究,有的是他写的,所以回中国想带 走。后来警方查了,的确都过保密期了,不算保密材料。美国警方还号称搜出了 “密码本”,其实是摆了乌龙。那个“密码本”实际上是对数表。现在可能很多 人不知道对数表,因为有了计算机。以前对数表很重要,做计算需要用到。   但是,麻烦的是,在钱学森的行李中搜出了美国共产党党员登记表,上面就 有钱学森化名约翰·德克尔做的登记。美国警方找到了证据能够证明钱学森曾经 加入美国共产党,至少想要加入美国共产党(不知道他有没有把登记表交上去)。   美国人加入美国共产党不犯法,美国政府当时抓美国共产党都是以别的名义。 例如,问你是不是美国共产党,人们一般不敢承认,承认是美国共产党对你的工 作、生活会带来很大麻烦。以后查出你是美国共产党,就变成了是作伪证了。加 州理工学院共产党的领导维因包姆当时被判刑,原因不是他加入美国共产党,而 是作伪证。   钱学森在1947年曾经回国跟蒋英结婚,回美国时在檀香山入境,要填一个表, 里面有一条是问你有没有加入鼓吹要推翻美国政府的组织,指的就是共产党。钱 学森当然写的是“没有”,所以他才会入境美国。但现在搜出他曾经填过美国共 产党的登记表,是在1947年之前的,应该是在1938年就填了,说明他1947年申请 入境美国的时候说了假话,构成了签证欺诈,应该被遣返中国。所以,在1950年 九月,移民局就把钱学森抓了,关在遣返中心,要把他遣返中国。钱学森被关了 两星期,由加州理工学院出了保释金15000美元(当时是一笔巨款),把他保出 来,还给他请了美国最好的律师为钱学森辩护。   钱学森这时候又改主意了,想留在美国,跟移民局打官司,要证明自己是清 白的,不应该被遣返。这样就要由检察官来对钱学森进行取证。国内有一种说法, 说在听证会上钱学森怎么样义正辞严地驳斥美国检察官,引起了轰动,美国媒体 纷纷报道。这都是胡编的。所谓的“听证”不是公开的,是在一个小房间里面举 行的,钱学森在律师陪同下出席,由检察官问他问题。当时听证的记录现在都公 开了。其中最著名的一段对话是这样的:   问:你效忠共产中国吗?   答:不。   问:你效忠谁?   答:我效忠中国人民。   问:在本国和红色中国发生冲突时,你是否会为了美国而与红色中国作战吗?   答:我现在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问:你现在不能回答还是不愿回答这个问题?   答:我现在能回答这个问题,我的回答如下:我已说过我必然效忠中国人民, 而如果在美国和共产中国之间的战争是为了中国人民的利益,我认为这是非常可 能的,那么我将站在美国这边作战。对此是毫无疑问的。   问:但是你将先做决定?你将决定它是否是为了中国人民的利益?   答:是的,我将做这样的决定。   问:你不会允许美国政府为你做决定?   答:不,绝不会。   这一段在国内的媒体或者书里都被歪曲了,绝对不会说钱学森表示如果中美 爆发战争他将站在美国这边作战。这段对话钱学森表现得非常得体,不卑不亢, 没有什么可丢人的。即使他说了要为美国而战,前提也是为了中国人民的利益。 但是,因为他表示了是否是为了中国人民的利益由他本人决定,不由美国政府决 定,没有符合美国政府的要求。所以就在第二年(1951年)四月美国检察官判说: 钱学森曾经加入美国共产党,但是他在1947年入境美国之前否认自己是共产党, 够成了欺诈,要把他驱逐出境,遣返中国。   但是司法部这时候又说,因为钱学森掌握了很多军事秘密,不能让他离开美 国。所以就变成了一个矛盾,一方判决说要把他驱逐出境,一方又说不能让这个 人走。最后的结果是,钱学森留在美国继续在加州理工学院工作,但是他只能教 书,不能参与研究。而且钱学森只能在洛杉矶,如果要去别的地方要申请,未经 允许不能离开洛杉矶。这样就相当于失去自由了。钱学森那一段时间因为只能教 书,就做一些纯学术方面的研究。他著名的《工程控制论》一书就是那段时间出 版的,代表着他的学术最高峰。   他从1951年开始被软禁,到1955年,有一次在报纸上看到一篇关于中国的报 道,有一个叫陈书通的人上了北京天安门观看阅兵。陈书通和钱学森家族关系很 好,相当于是钱学森的父辈。陈书通能够上天安门,说明跟高层关系很好。他就 给陈书通写了一封信求救,说他现在在美国相当于被软禁,希望能回中国,看陈 书通能不能找到中国高层,把他弄回中国。   当时中美之间朝鲜战争打完了,在讨论怎样交换战俘。在那一年的八月份有 一次谈判,是在日内瓦举行的。中方提出来把钱学森放回中国,美国也答应了。 美国可能觉得,把钱学森软禁了五年,他掌握的那些军事机密都已经过期、失效 了,让他回中国也就无所谓了。据说中国用11个被俘的美国飞行员换钱学森,这 是中国方面的说法,美国认为是谣言。那一年九月钱学森获得自由,全家坐船回 中国。   钱学森回到中国以后,没法再做学术研究,对世界科学的贡献基本上没有了。 但是,他对中国科学和中国军事的贡献非常大,虽然他也花了相当多的时间在当 领导、搞政治。我举个例子。1970年,当时还在搞文革,中国共产党开第九次全 国代表大会二中全会,中央委员钱学森提出,应该恢复设立国家主席。以前由刘 少奇当国家主席,刘少奇被打倒以后中国就没有国家主席了。钱学森提出应该恢 复设立国家主席,由毛泽东当国家主席,林彪当国家副主席。这实际上是林彪在 背后策划的,觉得毛泽东不会当国家主席,就可以由他当国家主席。毛泽东认为 这是林彪要篡党夺权,记录钱学森发言的简报是反革命的简报。钱学森差点儿被 打成反革命。但是,由于他在中国军事、科技方面至高无上的地位,并没有抓他、 斗他。   但是,钱学森也对中国的科学发展,甚至中国的民生起到了坏作用。其中很 著名的一个例子,就是在“大跃进”期间他连续发表过三篇文章,号称从科学上 论证亩产万斤粮是做得到的。这对“大跃进”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导致数以 百万计的、可能有上千万人饿死。钱学森晚年还鼓吹“人体特异功能”,鼓吹研 究中医,认为那是“系统科学”“最先进的科学”,向党中央“以党性保证”, 说“人体特异功能”是真的。   钱学森的功过是非要怎么评价,是比较复杂的一件事。但是,不管怎么样评 价,都应该建立在事实的基础上。   2021.2.1.录制   2025.3.6.整理 ◆             费兹的狄更斯世界                ·鲁班·   伦敦的布卢姆兹伯里区有一些始建于十八世纪的花园广场和城市屋风格的民 居,这一带在十九世纪初开始成为伦敦富裕阶层的时尚居住区。在精致的梅克伦 堡花园广场的东南角有一条不足百米长的林荫道叫Doughty街,1837年年轻的狄 更斯搬进了这条街上的48号,在那里居住了两年,期间写下了他最初的三部长篇 小说《匹克威克外传》《奥利弗·退斯特》和《尼古拉斯·尼克比》。这里现在 被改造为狄更斯纪念馆,展览一些他的私人物品和绘画藏书。在展出的绘画中, 书房壁炉上方一件未完成的水彩作品《狄更斯之梦》很引人注目,这是狄更斯的 朋友画家罗伯特·巴斯为了纪念狄更斯去世而作的一幅大型水彩画。画中的狄更 斯坐在一个圈椅里低头小憩,他身边如同童话里的小精灵一样围绕着几十个他的 小说中的人物,都仿佛依旧生活在作家给他们安排的故事中。罗伯特·巴斯曾经 给《匹克威克外传》提供过插图,但是在这幅纪念作品中他没有给狄更斯小说里 那些家喻户晓的人物重新设计形象,而是采用了同时代另外几个画家为狄更斯小 说创作的插图形象,也许是在向同行们表示敬意吧。这几十个人物形象一半以上 都来自于一个画家哈布劳特·布朗的作品,这位不太为后人所知的画家便是本文 的主题。   十九世纪之前欧洲的大众读物很少有插图,现在人们看到的狄更斯的前辈作 家如司各特和塞万提斯等人作品中的精美插图都是十九世纪后期另外制作的。插 图出版物到了狄更斯的时代随着出版业的兴旺和版画技术的成熟才方兴未艾。这 时年轻的狄更斯不仅正在成为一个出色的小说家,而且敏锐地注意到这种图书形 式的市场需求,他的第一个短篇小说集《博兹札记》就包括了由当时著名的版画 家乔治·克里山科作的系列插图。在采用插图的英国作家中,狄更斯不是第一个, 但是最持之以恒的一个,他的十五部长篇小说中的十三部和他的七个短篇故事集 在初次发行时都配有精心制作的插图。到他漫长的写作生涯结束时,狄更斯和他 的合作画家们已经把插图小说这种独特的艺术体裁发展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以 至于在当时的英国,很多著名的狄更斯人物都有固定的图画形象和单独出版的画 册。   哈布劳特·奈特·布朗(Hablot Knight Browne,1815-1882)是十九世纪 英国版画家,以他在作品中常用的署名费兹(Phiz)闻名,一生中最大的成就是 为同时代的英国小说家制作插图。他和狄更斯合作了近三十年,狄更斯的十五部 长篇小说中的十部都由他绘制插图并给连载小说的期刊设计封面。上个世纪八十 年代中国开始再次翻译出版狄更斯的作品时,细心的上海译文出版社也采用了狄 更斯小说初版的插图。少年的我醉心于美术,没有耐心读那些大部头的异域故事, 却被书中精彩的插图深深地吸引,花了很大功夫临摹,陶醉于重现那些精致的线 条编织的人物和光影。人到中年后开始有耐心读书,发现没有插图的狄更斯小说 似乎不完整,读起来若有所失。最近偶然看到一本费兹的玄孙女写的他的传记 《费兹,那个画狄更斯的人》,读了之后终于对这个我从小仰慕却连姓名都不知 道的画家有了一些了解。出于对昔日美术梦想的怀念,便写了这个系列短文介绍 一下费兹的作品和有关的狄更斯小说的背景,也算是对两个杰出艺术家的一点个 人纪念吧。   1. 费兹和《匹克威克外传》   费兹出身于一个贫寒之家,根据他的玄孙女考证,他名义上的父母布朗夫妇 其实是他的外祖父母,他名义上的大姐才是他的生母。他的生父是拿破仑军队里 的一名骑兵军官,在拿破仑战争中被英军俘虏后送到英国做人质。在英国他虽然 身为战俘,但军官的身份使他仍然享有一定的自由,有机会结识了布朗家的大女 儿并令其倾倒。那个年代有的英国父母会把自己不争气的待嫁女儿悄悄生下的孩 子对外宣称为自己的子女,布朗一家那时已经有十三个孩子(两个夭折),再添 一个小男孩也不令人奇怪。费兹名义上的父亲威廉·布朗是一个不成功的画家, 在费兹七岁的时候不堪这个大家庭的重负不辞而别去了美国。费兹没有受过多少 正规教育,为了谋生从小在一家图画印刷店当学徒学习雕版技术,接触了很多绘 画作品,从临摹中自学并逐渐显示了出色的绘画才能。1833年十七岁的费兹以一 幅赛马题材的大型版画赢得了英国王家艺术学院竞赛的银奖,他借着这个机会在 大姐(其实是他的生母)和姐夫的帮助下提前终止了学徒合同,加入了一个朋友 在伦敦开的版画室,开始了职业画家生涯。   狄更斯结识费兹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成功的记者,刚刚出版了很受欢迎的短篇 幽默故事集《博兹札记》,正在写作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匹克威克外传》。 《匹克威克外传》作为一部小说的出版开始于一个画家的悲剧,这本书的形式原 来是以图画为主,文字为辅,有点像中国的连环画,讲述几个乡绅的旅行故事, 由当时著名的版画家罗伯特·西摩尔构思故事并绘画,以月刊的形式出版。出版 商找到狄更斯的目的是要他配合西摩尔的画面写一些幽默风趣的文字,但是聪明 的狄更斯很快扭转了关系,成功地说服了出版商由他来主持故事的构思和写作, 由西摩尔根据他的文字作插图。西摩尔大约难以接受这个角色的转变,可能又加 上抑郁症的折磨,不久竟然自杀身亡,这件事一时成为英国文艺和出版业的一大 新闻。这件悲剧之后,出版商推荐了不少有名的版画家来填补西摩尔留下的空缺, 但是心有余悸的狄更斯更愿意找一个易于相处的同辈合作,于是费兹被幸运地选 中。和费兹同时竞争这份工作的还有一个年轻画家萨克雷,后来改行当作家写下 著名小说《名利场》,顺便也给自己的作品制作做插图,一时和狄更斯齐名。   狄更斯选择费兹不仅因为费兹年轻随和,也因为费兹轻松活泼的画风很适合 他诙谐的文风。和狄更斯一样,费兹热衷于描绘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作品带有亲 切的漫画趣味。两个风华正茂的艺术家初次见面便一拍即合,很快成为朋友。也 许是对不幸去世的前任表示敬意,初出茅庐的费兹在给《匹克威克外传》提供的 最初几幅插图中谦虚地用拉丁语署名为NEMO(意为无名氏)。他很快又把署名改 为费兹(Phiz),和狄更斯当时的笔名博兹(Boz)相呼应。于是《匹克威克外 传》和狄更斯随后的几部小说的连载月刊的封面上总是注着“故事由博兹编辑, 费兹插图”的字样,好像一对老搭档似的。   费兹在学徒时期学习的是雕版(Engraving),在创作中一直使用刻蚀 (Etching)技术。雕版是一项历史悠久的图案印刷技术,顾名思义是将图案直 接雕刻在金属板上然后印刷,文艺复兴时期德国大画家丢勒是雕版画的一代大师。 刻蚀技术诞生于稍后的一个时期,随着欧洲工匠们的化学经验的积累逐渐成熟。 画家在一块平整光滑的铜板上先涂一层腊膜,然后在腊膜上刻制图案,再用酸把 图案腐蚀到铜板上。柔软的腊膜使得绘画的笔触可以很灵活,不必像雕版那样线 条工整严谨,给画家们很大的自由来表达个人风格。荷兰大画家伦勃朗发展了很 多刻蚀技术,他早期的名声很大程度上来自于他高超的刻蚀版画。两种版画制作 对画家的技术都有很高的要求,由于普通出版物的尺寸限制了画幅,而且几乎不 能修改,画面布局,造型,明暗,都必须一次做到准确。洛杉矶的亨廷顿图书馆 收藏了不少费兹的作品,其中有一个费兹的速写本,里面有大量的人物和景物速 描,很多形象不过方寸,线条简洁流畅,形态生动传神。除了这些画家的基本功 外,制作刻蚀版画还要求对金属酸蚀过程,包括各种酸的化学特性,金属腐蚀速 度,腐蚀过后的线条深度和形状等都要有很好的把握。好在和费兹一起开画室的 朋友罗伯特·杨熟谙这项工艺,两人发展了一套从制膜到刻画再到酸蚀的循环流 程,可以快速制作富于层次的复杂图案,使费兹能够向狄更斯及时提供作品。相 比之下,和狄更斯合作过的一些资深画家却经常拖延任务,让狄更斯很为难。所 以对于高产的狄更斯来说,费兹不仅作品风格般配还能保证供应,是艺术和生意 上的双重伙伴,非常难得。   两人的第一次合作就取得了巨大成功,《匹克威克外传》的连载月刊销量从 最初每期几百份增长到高达四万份,出版商为了满足热心读者甚至编辑了单行本 的《威乐妙语集》(威乐是小说里的一个机灵世故的仆人,喜欢发表一些故作高 深的见解)。根据小说中的人物插图形象塑造的陶瓷玩偶也很热销,这大概算是 最早的大众媒体偶像产业吧。狄更斯凭着优秀作家的敏感把一个本来结构松散人 物性格模糊的旅行故事变成了一个唐吉珂德式的历险喜剧,他给不谙世事的老绅 士匹克威克搭配了一个自作聪明的仆人威乐,使二人成为一对维多利亚时代的英 式唐吉珂德和桑丘,这给习惯了历史作家司各特一本正经的英雄传奇的英国读者 带来了从未有过的亲切感。和西摩尔的作品相比,费兹的插图设计大大增加了画 面的戏剧性,画面布局与故事情节联系得更加紧密,场景更加富于空间深度和明 暗层次,每一个画面都像一个戏剧舞台在读者面前展开,他自幼就擅长的动物形 象也带着小说里的滑稽趣味,各方面的水平都不亚于他的前任。《匹克威克外传》 的成功让年轻的狄更斯兴奋不已,他大喜之下给费兹买了一枚昂贵的戒指作为礼 物,两人随后的合作和友谊几乎持续了他们的创作生涯。   2.《尼古拉斯·尼可比》   狄更斯少年时代家境贫寒,父亲不善理财,债务累累,一家人频繁搬迁以寻 找廉价的住处,一度被关进在债务人监狱里,渴望教育的狄更斯被迫辍学在一家 皮鞋油厂做童工,这段痛苦的童年经历促使他把青少年在逆境中的挣扎成长作为 他的作品的一个重要主题。在《匹克威克外传》获得成功之后,狄更斯便转向他 一直关心的贫困儿童的社会问题,他随后的两部小说《奥利弗·退斯特》和《尼 古拉斯·尼可比》都是描写英国的流浪儿童和名不符实的慈善和教育机构的故事, 《奥利弗·退斯特》中小奥利弗在济贫院里的悲惨遭遇引起了公众的极大同情。   十九世纪初期在伦敦北部的约克郡集中了一些为贫困家庭的孩子开设的廉价 寄宿学校,这些学校往往条件恶劣,学生营养不良,得不到实质性的教育,经常 沦为经营者牟利的工具,狄更斯在当记者时对这些学校就有所了解。1838年冬天 他开始写作《尼古拉斯·尼可比》时为了收集更多的素材约了费兹一起去约克郡 旅行考察,两人以为去世的亲戚的遗孤寻找寄宿学校为名打听当地学校的情况, 约见学校的管理人员,费兹趁机观察环境和人物,然后把各种印象速写下来。小 说里那个凶狠的独眼校长斯奎尔斯的原型来自于他们访问的一个寄宿学校的校长, 这个人也是独眼,曾经因为虐待儿童的嫌疑被起诉过,狄更斯当记者时知道这个 案子,好心的当地人也警告他们那个学校的恶劣条件。面谈中狄更斯显然不善于 伪装,采访式的提问引起了怀疑,很快被那个校长下了逐客令,但是两人都不约 而同地采用了他作为小说中恶棍的原型。   在当地教堂的墓地里,他们注意到一些夭折少年的墓碑,碑文中记载着死者 生前是他们刚刚造访过的寄宿学校的学生。后来狄更斯在给朋友的信中说那个昏 暗的冬季午后他在雪地里抄录碑文的时候开始构思小说中的孤儿斯麦克的形象。 斯迈克是狄更斯小说中系列孤儿形象中的第一个,他体弱多病,性格羞怯,在学 校中备受欺凌,在故事的结尾死在善良的兄长尼古拉斯的怀中。在插图中费兹描 绘了斯麦克的弥留时刻,在一个庭院中尼古拉斯坐在一个小床边关切地看着躺在 床上的斯麦克,斯麦克撑着虚弱的身体惊恐地望着躲在树丛里的一个流浪汉(小 说中唯一知道斯麦克身世的人),二人身后的一棵大树亭亭如盖,地面上的杂草 生机勃勃,背景里一个身材丰满的女仆在若无其事地打扫庭院,身上洒满阳光。 费兹把小说中戏剧的人物关系和情节置于宽阔的风景画面中,这是他后来经常采 用的构图。除此之外,费兹给场景还增加了丰富的细节,小床边的地上掉了一本 书,似乎表明斯麦克终于能够识字阅读,一个空酒杯和一个酒瓶似乎告诉读者斯 麦克在离开这个悲惨世界之前终于品尝到了一点生活的乐趣,让人对他的短暂生 命倍加感慨。狄更斯的小说里经常出现年轻人无辜死去的情节,被后人评论为过 于伤感。无论人们对小说的评价如何,在有关的插图里,我认为这是特别感人的 一幅。   费兹给主角尼古拉斯设计了一个俊秀挺拔风度翩翩的形象。尼古拉斯是小说 里寄宿学校的老师,他为人正值富于同情心,在一场冲突中把肆意鞭挞学生的校 长斯奎尔斯痛打了一顿,然后带着斯麦克逃离了学校开始了一系列冒险旅行。有 趣的是费兹笔下的尼古拉斯和年轻的狄更斯很像,侧分的卷发,清秀的面孔,瘦 削的身材都像是从他给狄更斯画的肖像中移植过去似的,也算是巧妙地奉承了朋 友一下吧。   遗憾的是插图中很多孩子的形象尤其是寄宿学校里众多男孩的形象塑造得比 较失败。也许费兹试图突出他们极端营养不良的状况,这些男孩经常有一个夸张 的瘦小身体和一个不相称的成年人的扭曲面孔,看上去与其说是面黄肌瘦的孩子, 更像是做怪脸的侏儒。相比之下,小说开头短暂出现的五姐妹的形象都有匀称的 比例和动人的相貌,结局中尼古拉斯的孩子也是可爱的小天使的样子。可是轮到 了尼古拉斯当家教的那一家的几个孩子,费兹又把他们画得很难看。这种不一致 的美丑尺度部分可能是因为费兹那时还不能够很好地把握人物漫画的分寸,尤其 是在描绘儿童的时候。那个时候虽然已经有王家美术学院这样专门训练画家的地 方,版画仍然是印刷作坊里的手艺,自学成才的费兹全靠自己摸索。另一部分原 因也许是狄更斯对自己小说中的人物的不同态度,费兹明白作为小说插图,人物 形象要和故事情节尽量配合,所以在设计人物形象时难免受到狄更斯的喜好的限 制。   和《匹克威克外传》一样,《尼古拉斯·尼可比》一出版就大受欢迎,连载 还未结束就出现了根据小说改编的舞台剧,暴虐的斯奎尔斯引起了人们的愤怒, 那个作为原型的校长和他的学校也因此名声扫地。不过后世的学者认为狄更斯对 他小说人物的原型有失公平,根据当时的新闻报道,那个校长因为学校里连续出 现学生失明的事件被家长以虐待学童的罪名控告,但是法庭并未认定罪名成立, 作出的判决是渎职。一个多世纪后这个校长的后人为了进一步恢复祖上的名誉查 阅了当年的法庭审理记录,没有发现明显的证据表明他曾经特别残暴地对待过学 生,认为更可能的情况是学校里爆发了流行性眼疾。十九世纪初由于工业革命对 劳动力的需要,伦敦的人口激增,在当时的医疗和卫生条件下,儿童营养不良, 经常感染疾病,死亡率高是普遍现象,对于低收入多子女的家庭来说,一个收费 低廉而且提供食宿的寄宿学校无论如何总胜过让孩子做童工。可是狄更斯憎恨这 种简单粗陋的儿童教育机构,认为它是人口拥挤的伦敦摆脱贫困问题的敷衍手段, 他需要一个反面角色代表这种机构,于是这个倒霉的校长因为一件诉讼和相貌的 原因成为故事里的坏蛋,而且被两个艺术家描写得如此生动以至于一个多世纪后 还没有被人们遗忘,2012年英国为纪念狄更斯诞辰200周年发行的一组邮票采用 了费兹的四幅插图,其中一幅正是尼古拉斯痛殴斯奎尔斯。同时期的著名小说 《简爱》对女子平民寄宿学校的残酷条件也有很多描述,里面也出现了一个凶狠 的校长和一个倍受欺凌而早夭的孤女。也许那个时候英国这类学校的管理方式都 比较粗暴,管理者未必刻意凶残地对待学生,但足以成为敏感的作家们的共同题 材吧。 【网萃】∽∽∽∽∽∽∽∽∽∽∽∽∽∽∽∽∽∽∽∽∽∽∽∽∽∽∽∽∽∽∽ ◆           父亲(五十五、五十六)               ·王先鞭·   第五十五章  李文朴及家人   溪源乡的现代文明萌芽,应该从李文朴时代算起,其幺兄弟李进生是溪源现 代小学第一任校长,娄碧玉的谪亲姑爷,为了溪源乡的现代教育事业,却英年早 逝,所以他们家人的故事值得讲述。   清末民初,部分热血青年受孙文“实业救国”的影响,回乡办教育、办实业, 当然后来这些“方略”均告失败,只有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无产阶级革命才挽救了 中国。但是,这些热血青年的作为,毕竟也属正能量。李文朴在我乡兴建小学校、 计划兴建场镇就是一例。   溪源属川黔接壤的边远地区,民风极不开化,旧势力非常顽固。为了改变民 风,当时的新派人物溪源里联保(辖现今景星、溪源两镇大部)主任李文朴,于 民国二十六年兴建了两河小学校,正准备兴建两河场镇时,却连自己的生命也搭 进去了。所以我镇老一代人陈东山、张吉成、王元海曾讲:没有李文朴,就没有 两河小学校。此外,李文朴还在本镇做了些其他政事,是那个时代的一位知名人 士。   光绪二十八年(一九零二年),李文朴出生在夜郎属溪源里小地名坟台(属 大坝村陈家沟)的一户殷实农家,父亲名李跋孜,是当地闾董。那是个匪患猖獗 年代,据《桐梓县志》记载:“咸丰四年(一八五四年),县令刘毅分令兴团, 始有治安之专责。”“至光绪八年,县城设保甲局,但匪警未靖。”所谓“兴 团”,就是县府叫乡寨闾邻与乡绅武装自保、抗匪,或协同官兵剿匪,所以李跋 孜手下也集合有60一70人团练兵丁。到了“民国始元(一九一二年),军政纷繁, 匪徒窃发,不‘邀线子’沿途打劫,便‘打窑基’抢村劫寨,‘拉肥关羊’(1) 掳人勒赎。”于是,便形成团练仇恨土匪,土匪仇恨团练格局。“民国十三年, 匪患猖獗,各区几无一片净土 ……是年秋,六区悍匪施秉清、匡级五等纠合三 千余人,横亘马桑台、藻渡河一带,借口招安,心怀叵测,突于七月,匪分数路, 猛攻后槽团卡,相持二十七日,枪弹告竭,团众溃退。该匪攻入后坎,烧毁杨治 安屋(杨为团练),即乘势延烧兴隆场及团局、学校并民房两百余家。团防退至 桐梓街。该匪垂涎烟帮,又跟至青羊市(寺)围劫。团练百余人连夜退至麒麟坝。 而‘老光’(赖姓)股匪又由蒲渡河来。团练只好经桃子凼仍回桐梓街,旋退九 锅箐下。群匪由木人台绕过溪源,尾追一天一夜,团防几不能免。后,团防在扶 欢场和刘罗坪,又被匪戕,伤毙十一人,枪支尽失。兴隆区保甲民练历年被戕杀 者十六人,或戕于路,或戕于家,俱是办公认真,匪徒含恨,乘乱报复,惨状莫 名。”(《桐梓县志》794页)李跋孜于民国十三年,在类似上述情形下,被土 匪戕杀于青羊市。此时,在遵义读书的李文朴听说父亲被抓后正往家里赶,走到 半途听说父亲已遇害,便掉头往贵阳,投笔从戎参了军,从此就与土匪结下深仇 大恨。   李文朴原名李柏之,是兄弟中老大,以下依次是:李松之、李桂之、李梓之 (又名李进生)。李柏之从军后开始在毛光翔手下当勤务兵,毛见他能识文断句, 写得一手不错的毛笔字,就叫他管理文牍,并为他取名:文朴。暗含文牍仆人之 意。由于李文朴具有一定文化知识,人直率且勤奋,经过短期军事训练,几年后 就升任为营长了。民国二十一年,王家烈取代了毛光翔,任第二十五军军长兼贵 州省主席。李文朴本无攀附派系之心,所以没有随毛光翔离开部队,两年后又升 任为团长。民国二十四年,中国工农红军进入贵州,李文朴奉令与红军作战,后 负伤(有与红军接触嫌疑)住院治疗,伤愈后王家烈任命他为麻江县长。民国二 十六年底李文朴任满回到溪源,此时贵州已实行新政(即县以下置区、联保、保、 甲四级),被县(桐梓县)里任命为溪源联保主任。   当时溪源联保下辖五个保,即庙坝十一保、星台十二保、龙背十三保、大坝 十四保、景星十五保,联保办公处就设在李文朴自己家里(后来两河小学校竣工, 联保办公处就迁往学校),有保丁十几名人枪护卫。   李文朴实施的新政是:禁烟、禁赌、剪辫子、放小脚、办学校、修建场镇和 清剿土匪(后来传言,他那时就干的共产党干的事。因为他幺兄弟李进生与中共 地下党员、两河小学教员傅树桥;中共地下党员、木材商、后来的南桐区区长李 治平关系甚笃。我农中同学李焱仝还是傅树桥的干儿子)。他的这些施政措施虽 然对百姓有利,但在那种旧势力顽固、抵制的时代,施行起来却颇费周章:譬如 禁烟、禁赌,人家可以悄悄吸鸦片、悄悄赌博,你能禁得彻底?只有新中国成立 后,党和政府才彻底禁绝了抽大烟及赌博;剪辫子、放小脚稍好施行些,当然也 有例外,我们生产队的田三顺(田仕林、田仕松之父),老实巴交的贫农,一九 五八年还留有一头漂亮的花白发辫,因为他年轻时从不赶场,所以没有像鲁迅 《风波》里的“七斤”那样被人剪去发辫,一直留到上世纪六十年代去世;清剿 土匪事实上更难些——溪源土匪大多信奉:“兔子不吃窝边草,岩鹰不打窝下 食。”据说,溪源的土匪大多把“朋子”(2)拉得很远,跨县跨地区抢劫。这 样一来,反倒本地清静了,也给李文朴政绩贴了光;老百姓的想法是,只要你不 抢我,我就为你通风报信,无人举报,保丁去何处抓人?也只有解放后,党和政 府才彻底解决了匪患。所以,尽管李文朴做了一些好事,但由于时代局限,多数 事情不能彻底解决,反而树敌不少,唯一做到办好的事,就是修建了两河小学校。   据陈东山讲,当时保里经费不够,李文朴只好向各大户“化缘”,原则是: 有钱出钱,无钱出力。钱粮出得最多的户,是大坝郗家、李家;庙坝钱家、张家; 星台马家、刘家;龙背王家、尚家,因为打杂工虽可指派,但匠人(木匠、石匠、 土匠)须花钱雇,建材(主要是木料、青瓦)须花钱购买。校址选择也很讲究, 也颇费建校人心思。本书第三章曾对溪源乡府驻地、两条河交汇地作了详尽描绘, 其他有的篇章也稍有涉及,这里就不再重复。据说,当年曾有人向李文朴建言, 校址就定在原乡府驻地位置,说那儿风水最佳,联保主任不信鬼神,自然也不在 乎什么风水地,他是带兵之人,首先要从军事角度考虑。所以校址最终选在了山 麓的尽头处,即石旮旯坡土上段,既不占沃土,又是军事要冲。   李进生,一九一六年出生,十七岁师范毕业后任水坝塘(现名复兴镇)小学 校长。两河小学校竣工后,他就请调回故里任教。李文朴只用楼下小礼堂作办公 用,楼上(小礼堂)是教师办公室,其他屋均作教室(开初兴建也是按教室布 局)。   联保主任虽然与学校教学无关,但学校每天举行升旗、降旗仪式,李文朴有 时要对师生讲话,尤其是要勉励学生努力学习,长大后报效国家,云云。   此前李家出了一位聪慧的小女孩,一九二九年出生,取名李奉良,为李桂之 膝下。李桂之又名李应桥,虽然已在授私塾,但李家是未分户的大家庭,怕女儿 读书拖累家庭,所以不想让奉良念书。然而,李文朴和李进生却不这样认为,四 兄弟开了个家庭会,探讨了下一代的教育问题:孩子只要有天分,应不分男女, 都该接受现代教育。这样,李桂之才允许女儿上新学了。在他们家庭的影响下, 后来娄碧玉的大姐、二姐也接受了新学教育。这是后话。   当时,溪源只有私馆(塾),没有小学校,李奉良只有随幺爸去水坝塘读书。 从坟台去水坝塘有近百里山路,当年李奉良六岁,二弟李仁仝五岁,堂兄李核仝 (李文朴长子)十一岁,可以说这是一段遥远的求学之路。我知道黔北山路只能 用“背哥”不能用骡、马,所以即便步行也艰辛,就问(为写李文朴的事情,二 零一五年腊月,娄碧玉陪同我去了趟李奉良家。奉良大姐已八十七岁,不勾腰、 不驼背、耳聪目明、能读书阅报,并纠正了自己的名字:“是奉献的奉,良知的 良”):   “大姐,当年你们是如何走起去的哟?”   大姐笑了,说:“幺爸一路央(3)起走!”   “一天就走拢吗?”   “是的,两头齐黑。”   我知道,过去的山村孩子都是从小就要做事,背柴(坟台、天地罡的柴要去 猪行的山林背)、打猪草、割牛草,山路是跑惯了的,但这也足见当年六岁小女 孩求学的毅力、跋山涉水的韧劲。   李进生是受五四运动影响的一代青年,教书后又同傅树桥、李治平(据李信 仝讲,幺爸常与李治平抵足而眠)这样的中共地下党员接触,他的思想必然要受 到熏染。自然,他也要把他获得的知识传授给侄儿、侄女。据奉良大姐讲,幺爸 常教他们唱当时流行的进步歌曲,星期天带他们去山坡野游,领略贵州高原风 光……所以李奉良从小就懂得:国家积贫积弱、满目疮痍,人要勤劳勤学方能自 立。   由于家庭受李文朴、李进生办实业、办教育思想的影响,李松支就到桃子凼 街上开了家茶馆,儿子李焱仝、侄儿李信仝(李奉良幺兄弟)也带在身边启蒙念 新学了。如此,李奉良姐弟也转学到桃子小学读书,住二伯的茶馆,离家也近多 了。民国二十九年(一九四0年)春两河小学校竣工,李进生改任两河小学校长, 李奉良姐弟们又回到溪源继续学习,并且与娄碧昭大姐、娄碧裳二姐是同学。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正当这年奉良大姐高小五年级毕业,六年级正要开 学时,李进生从桐梓县购买课本回溪源,所搭顺车是装有弹药箱的军车,在松坎 巴爪溪翻下悬崖的时候,又被随后掉下的子弹箱砸了头部,李姑爷当场玉陨,时 年二十四岁。   据大岳母讲,李姑爷虽然崇尚教育事业,但并非文弱书生。岳母家有个舂辣 椒用的双孔石臼,可同时舂两种不同配方的辣椒粉(或酱),该石臼为石灰岩凿 制,长宽高为:42厘米(底长40厘米)×27厘米(底宽23厘米)×37厘米,重约 97千克,李姑爷可单手捏住双孔石臼中隔,像捏块砖头似的,将石臼举过头顶— —该石臼至今还在,我既量了尺寸,亦秤了重量,所以可推测举臼过程:他单手 提起石臼的同时,须另一只手扶一下石臼,使其底面朝上倒转、平衡,然后方可 向上推举;当然,也不排除单手捏了石臼中隔用来回荡的办法使其倒转,但这样 举起需更大气力。然而,就是这样一位精干的年轻人,为了运回学生课本,竟然 躲不过路途之险,丢下唯一的女儿(年长我三岁)去了另一世界,可见那时贵州 公路的险峻。   学校竣工后,李文朴又立马召集各保保长,商量修建两河口场镇之事。经过 多次协商,场址定在两河口“朝天嘴大丘”(属大坝郗全儒的田产),并放干了 水,用石灰划上线,绘成图,标上姓名,某某某(都是当时的大户)在此地建房, 某某某在彼地建房。当然,占用的土地、房屋的建材、人工等,一四六九归建房 者埋单(房子产权归建房者),政府无一文钱补贴,联保主任除自家也建一间房 外,其他一概爱莫能助。此外,尽管溪源是边远山区,但因为是抗日战时期,为 响应上面“有钱出钱,无钱出力”号召,李文朴也“安排”(据陈东山、张吉成 讲:实际是硬派。他的原则是:“照倒靶子射”——穷苦人拿不出钱,不问大户 要,问谁要?)了各大户捐钱买飞机……平心而论,这些都是一种强制推行的施 政措施,乡绅们是叫苦不迭,既不敢怒亦不敢言,因此也树立了更多的反对派。   就在这个时候(以下事情,大部分是解放后,李信仝收集翁德洋被镇压前的 交待材料讲述),已快到民国三十年,桐梓县准备废联保、撤县下七个辖区的消 息已被下面知晓,区长翁德洋害怕李文朴取他而代之,就设下个陷阱:   不久,溪源的袍哥蒙载庭(解放后上吊自杀)、陈秀和、钱锡之等人来找李 文朴说情,说大土匪马绍清愿意投诚,望李主任开恩,云云。李文朴不知是计, 就答应下来。马绍清得到李文朴应允,立马带了十几名偻罗及枪支来投诚,那知 还没有过半个月,土匪头子就带了偻罗将联保原有的枪支也一起攫走了,并放出 话,说是李主任放他们归山。   这事马上惊动了桐梓县,因为联保枪支刚“丢失”,蒙载庭等“父老乡亲” 的诉状也到了县里。于是,桐梓县派了警员来,将李文朴抓去关在了县监狱里。 如此一来,李文朴的施政措施也立即终止,溪源的大户们自然拍手称快了。   当时,因为李进生已于两个多月前(民国二十九年八月,秋季开学前)玉陨, 李文朴原呆过的部队虽有上司、同僚,但已无得力人为其奔走;加上当时通讯落 后,即便有上司、同僚或部属有能力营救,也不知情况;加上李文朴又是硬汉— —县里先是要李文朴赔偿二十套军装和二十支步枪(李文朴家庭属中等地主,有 两个钱也用于培养孩子读书,除了卖田产,根本拿不出钱),李文朴便回答:   “蒋委员长损失那么多枪炮,谁来赔?!”   这是忌讳言辞,也是“犯上”言辞,县党部知晓后便立马插手,联系他曾经 与红军接触过、联系他兄弟俩都属进步人士之列,便认定他通共、通匪。他回答: “拿出证据来!”县党部自然拿不出证据,但此时陈秀和专为将事做彻底(袍哥 们深知李文朴被释放后的利害),卖了两条耕牛,将钱装到蒙载庭写好的捏造信 封里,叫儿子送到桐梓县衙门。信的大意是:兄弟们这两天“生意清淡”,暂为 孝敬大哥几两烟钱……   天底下有如此为监狱同伙通款的吗?但是法官却借机审问:   “你说没有通匪,然何同伙把烟钱都跟你送来了!”   李文朴答:“我在这里已有三个多月,你们调查,我到底吃鸦片没有!”   县里又派人到兴隆区调查,警员来到区长翁德洋办公处,翁德洋说李文朴 “放枪”出去抢人有铁证。所谓铁证,就是关在兴隆区监狱里的土匪交待材料, 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做”出来的伪证,但是县党部却不这样认为。于是,李文朴 “放枪”出去抢人一案被“坐实”。   当然这是名义上的说法,因为单是翁德洋等人的诬陷还不至于致死,何况李 文朴还任过团长、县长。但是,反过来讲,正因为他曾经在军队呆过,假如他真 的通共,他的影响对军队就更危险了,这正是当局担心又不能明说的原因。加上 此时正是“皖南事变”前,“一九四0年十月十九日蒋介石指使何应钦、白祟禧 以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正副参谋长的名义,令黄河以南八路军、新四军过黄 河……”(《辞海》1989年版,1994页)后。这个时间段,正是蒋介石“宁可错 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人”的时间段。就这样,民国二十九年腊月李文朴被当局枪 杀,遇害时年仅三十八岁。   李进生改任两河小学校长的同时,李应桥也被聘为教员。李姑爷玉陨后,李 应桥就接替了四弟的职位。一九四一年,李奉良高小毕业了,第二年由族人“团 学”(4),十三岁的奉良大姐就开始了她的教书生涯。据奉良大姐讲,刚开始 是教私塾,学生家长要求教旧学,认为小孩念旧学长大有用些,至少写人亲、赙 子不求人。三年后,保办(民办)小学办起,主要是为五至八岁的小孩而设(免 去两河小学校爬山涉水不安全),校址就定在离坟台不远的“黑神庙”里,校方 又聘请她教小学,后来又调到两河小学,所以张永金、张永钦、陈正文等,这一 代人都曾是她的学生。   一九四九年李奉良二十岁,就与同学冯世乾(原乡长冯国才的长子)结了婚, 住到婆家星台村的冯家弯子。据奉良大姐讲,她满以为婚后能好生教书,因为冯 家也是乡绅,家有田产,吃穿不用愁;解放后,土地改革对她的影响也不大,因 为她是人民教师,理应拥护党的政策;使她经受的最大打击,是丈夫眼睛失明, 她不得不扔下教鞭,回家护理丈夫的同时也改为务农和做家务了。这就是她遭遇 的一份人生,是勇敢的承担下来,还是就此颓废?这是两种不同的选择。   她没有倒下,承担起上天的“眷顾”;她的人缘也还不错,实行合作化后, 人们选了她当合作社的记分员。一九五八年人民公社成立后,耕区(即后来的大 队)领导又安排她与刘云栋办夜校,后来的生产队长、会计、记分员、保管员都 曾是她的学生。   我同娄碧玉去冯家弯子是第一次见面,奉良大姐也找出老照片给我们看。我 很想看她年轻时的照片,但她家“最老”的照片是六十年代的,也许还是知青拍 摄的,五十年代的没有,早年的更没有。这是一种遗憾,这也是现代文明的暖风 未到达荒野山村,与重庆大都市相比的差别。   不难看出,大姐早年的生活颇艰辛,因为她的丈夫很早就去世了。她的儿子 也早年夭亡了。只有两个女儿与她为伴——为了生存只好再婚,招了位年岁不大 (小八岁)、且性格笃厚的陪姐夫上门——小女儿为陪姐夫所生。   改革开放后,她家庭同大多数农村家庭一样,也有了很大的改观。她没有再 生育,大女儿出嫁后,她为小女儿招了位女婿。住房,也由原先的土墙变为青砖 白瓷砖贴面楼房。有一张稍新的照片,是大姐站在她家院坝拍摄的,穿了外孙女 特意为她购买的紫底红花真丝布拉吉,不难看出,老姐姐也要潇洒走一遭!   今年正月初十是奉良大姐的生日,我和堂客又去了趟冯家弯子,拜望老姐姐 的同时,也带了儿子扔下的“傻瓜相机”,准备留张合影。农村的“咸时”生日 酒,早在上个世纪就逐渐淡化了,所以中午的酒席只有两桌来人,都是大姐的娘 屋人:长房只有个长孙,二房就只李焱仝,三房就是李信仝和侄儿,“四房的李 素姐姐忘了派使者”(5)。席间,人们议论起了国家政策对农村老年人的照顾, 说满一百岁的老年人,每月可领五百元农村社保。我就说:   “大姐,您一定要保养好身体,活上一百岁,好享受国家政策关照的每月五 百元钱!”   大姐笑呵呵地说:“我一定要活一百岁!现在这样好的日子,不多活些年辰 是傻子!”   附录:李文朴执政前的一桩凶案。   这是“四清运动”时,我队与耳厢坪队联合在小河里面的涧山头补砌堤坝, 听耳厢坪的年长者讲的故事。   因为小河左岸这道堰渠很长,既管了我队的部分田、也管了耳厢坪队的部分 田,所以受益方都该出力修补堰堤。涧山头堤坝在小河转弯处,左岸是弯,右岸 是木瓜沟田塝塝延伸下来的河滩沙嘴。这道堤坝上游约五百米处还有另一道堤坝, 那道堰渠也很长,除了管木瓜沟田塝塝下段的水外,主要管栗子林塝塝、碾场塝 塝所有的田,还包括“朝天嘴大丘”、“龙洞丘”这样的大田。   每道堤坝、堰渠的位址,都是早年间湖广填四川的开拓者们根据地形、水势 确定的。即便后来随着岁月的流逝、土地主人的更替,但堤坝、堰渠的位址是很 少变动的,不管土地的新主或旧主,一般都是遵循这一历史确定的原革。   古人砌涧山头这道堤坝构思很巧妙:基坝约三米高,四米多厚,全部用四人 抬或八人抬的大石头砌成,石头与石头之间的缝隙先填小卵石,再由河水带来的 泥沙自然填满,使河床在这儿形成一个台阶;堰渠所需之水再用双手能抱的小卵 石垒堤,垒成上窄下宽米多高的梯形堤,再用树枝和茅草铺在堤里,然后挖河滩 泥沙、草皮压实,水就能流进堰渠了。假如发了大的山洪,小石垒的堤坝坍塌后, 基坝自然就减轻压力了;待天晴后又需用水,再邀约水田受益人共同垒堤坝,称 之为“扎水”,且这种“扎水”年复一年,只要稻田未荒芜,每年都得干。   耳厢坪年长者(听长辈讲的)讲,过去木瓜沟的住户姓佘,其户主佘银洲三 十多岁,力大无比,身手不凡。有一年,涧山头的基坝被洪水搂底卷走后,佘银 洲就不准再在该处砌堤坝了,因为该堤坝所拦之洪水要荡木瓜沟田塝塝河边的田 坎。一般耕种河边的田,闲时都要抱河里卵石将田坎砌成石坎,如“朝天嘴大 丘”、“龙洞丘”的田坎就是如此,既保护了田坎又修好了道路。然而,佘银洲 自家不砌卵石护田坎,反倒不准人家砌河堤;这种只知自家要吃饭不知人家也要 吃饭、以为豪强就可主宰一切的人,只能扮演“没毛大虫牛二”这样的角色。那 时这些田(指小河左岸所有的田)是尤二和祖父尤凤歧的,虽然出租给佃客们耕 种,但大的堤坝修复应算老板的工作(佃客只管平时扎水)。那是个没理可讲的 时代,也是讲“你强我弱”、“弱肉强食”的时代,尤凤歧没法,只得向上游延 伸砌堤坝,请石匠在左岸河弯的页岩石壁上从新开凿引水渠。但是令人想不到的 是,就因为有了涧山头这道堤坝,上游的另一道堤坝才很容易扎水,抱几个小卵 石,垒个二尺多高、铺点稻草、挖几鸳篼河沙,水就过去了;现在下游的堤坝没 了,河床沉淀的石头、泥沙均被山洪括走了,同时垒上游两道堤坝就困难多了, 因为河床冲刷空后,堤坝要垒高垒厚,多用三分之二以上的卵石不说,工作量也 要多许多、且还很易坍塌。但是佘银洲仍然不准砌涧山头堤坝,木瓜沟有水流下 河,他田塝塝下段也不缺水,倒是栗子林塝塝、碾场塝塝的栽田户心慌得多,可 以说佃客们怨声载道。   就这样,直到几十年后,一九五八年人民公社成立,公社修建队在耕区(两 河)上河面修建粮食加工厂,其木质“土水能机”需渠水带动,这道堤坝才用巨 石和三合灰彻底重砌,堰渠也挖宽挖深并揎(6)了三合灰。   据说,当年佘银洲平常爱杵根铁棍,三尺来长,拇指粗细,可当兵器使用; 丈来高的田壁坎,他两飞步就能跃上去,所以只要他不同意的事,山民拿他没辙。 然而,自古就有:“强中更有强中手,恶人须用恶人磨(收)”。那是个月黑风 高的晚上,尤家雇的武师将佘银洲家房门堵住,点上火把要房主出门回话。佘银 洲一点不怯场,提了铁棍开门跃到院坝,也不答话,举铁棍狠命向武师头顶打下 来,武师用九节鞭对铁棍,只一回合,躲过铁棍的同时就是一个扫堂腿。这个只 知凭蛮劲、耍横豪的恶人万不谙(7)(阳平音)还有这一招功夫,武师收腿的 瞬间,他即刻就倒在地上了。此时恶人还心存侥幸,正想翻身跃起,只见两个猛 汉虎扑上来将他身子及手臂按住、压住,武师接过徒弟斧子的同时,斧锋随即也 向他脑门迎面劈来了。佘银洲只觉得一道红光在脑壳里炸开,其他什么土地、田 坎、堰渠、堤坝皆不复存在了。   据说,佘银洲这一房没后人,大老婆有个女儿未养大,小老婆未生育就提脚 走了,木瓜沟的田塝塝后来卖给了羊磴郗家。到是他善良的兄弟还有后人,石院 子的佘家是堂侄孙,佘光兰是堂曾孙女。此后的岁月,涧山头的堤坝也是换了主 人时修、时补,尤家到尤二和这代,田产已卖了三分之二还强。   注:   ‘邀线子’、‘打窑基’、‘拉肥关羊’:黔北方言,据陈东山讲:‘邀线 子’,就是土匪尾随客商,半途抢劫;‘打窑基’,就是土匪抢劫大户人家; ‘拉肥关羊’,又叫‘拉肥猪儿’,将大户人家的主事人、儿子、老人扣留,叫 大户拿钱赎人。   “朋子”:溪源方言,这里指土匪朋子,几名土匪就可组成一个“朋子”, 当然由头目招集,即指一夥土匪之意。“朋子”也不单指土匪,片石匠大师傅也 可拉个“朋子”,在外承包工程做。   央:溪源方言,陪伴、陪同的意思。央起走,即陪伴一起走。   “团学”:溪源方言,即邀请愿上学的孩子家长商议,孩子念书、师资等问 题,又名“团学”。   “四房的李素姐姐忘了派使者”:这是我的调侃话,四房早已没后人了。   揎:溪源泥水匠术语,即用“铁板”将合茸(绒)的三合灰糊在墙上、或糊 在堰渠壁,这个工作就叫“揎墙壁”、“揎土壁”。揎字的读音:券。   万不谙:溪源方言、俚语,谙(阳平音),想、猜想、思考等意思。 第五十六章  四家分“晋”   用山民的土话讲,前几章算是:“说人家的空话、耸人家的臭”;但是, “光会说人家的空话、耸人家的臭算不得本事”。下面的故事,我将“说自家的 空话、耸自家的臭”了——本书的主旨也包括鲁迅先生所言:“我的确时时解剖 别人,然而更多的是更无情面地解剖我自己”。即将自己的灵魂拉出来“亮相” “拷问”。   一九九五年三月村主任届满,由于年龄、种养殖工作繁忙,我就不想续任了。 接替我的是镇(乡已改为镇)党委、村支部举荐的娄必廉,村支部书记仍是娄义 文,他们叔侄俩都年轻,工作上也合得来,所以很满镇领导的意。但是新桥社社 长一职,我仍然继续兼任,似乎有那么一种预兆,总觉得什么地方不踏实,所以 还不想丢手。果然不出我所料,不久学校又要扩建校园,又要占我社和前丰社的 耕地了——小学与初中已分为:溪源镇中心校和溪源中学校,除财会、资金统一 管理外,行政、教学已自行其事了——原两河小学的地盘全部让给中学,小学另 占“朝天嘴大丘”剩余耕地和前丰社小河左岸“瓦厂丘”耕地,计划在“瓦厂丘” 新建小学教学大楼,在小河上建一座三米宽大桥与操场连接,朝天嘴大丘全部辟 为运动场,然后将对河两岸的地盘都砌上围墙,使其成为不许闲杂人员随便出入 的封闭式教学校园;初中扩建占“龙洞丘”的剩余耕地、前丰社的“沙丘”和原 小学办公室屋后至碾场院坝坎下之间的几丘梯田(用于建教师宿舍楼和办公楼。 第三十六章已有初中校园格局描述,此处从免)。   朝天嘴大丘原有十几亩地,早年供销社建门面房占了靠田壁面一长“溜”, 后来溪源至桃子凼公路挖通,供销社就把房子拆了,在公路边选址重建了门面房, 地基就用原先的房子地基交换。该地基是早年占用的,不可能还耕,公社就出资 修建了农科站晒谷房,农科站解散后,生产队又将晒谷房卖给了学校,当然学校 不可能单买房子,人家要的就是地基。你本队社员不愿买,你生产队、大队又无 钱购买房子作办公用,我学校购房不图地基,难不成就图那几片破瓦、烂椽子、 烂檩子?况且你朱舟有、朱舟杰、梁隆贵都有娃儿在学校念书,土地反正是集体 的,并且早年已经被占,复耕也不是轻而易举之事,学校愿意支付几个烟酒钱, 书记、大队长、生产队长就落得做个人情了——即便当年学校什么烟酒钱也不 “打发”,能有干部站出来得罪单位维护生产队的利益吗?于是,学校就白捡了 农科站晒谷房地基(即供销社原先的地基)。这之前,大队修建两河至田塆、瓦 房坝公路,两河至大龙洞、孔家沟公路,田塆(木瓜沟)至石人脚、坪上公路, 起点都在朝天嘴大丘,只能在该地“切一大‘溜’”。如此一来,到了丈量耕地, 实施联产承包责任制时,所谓朝天嘴大丘,早已被削去三分一强了,承包给张永 金兄弟十几口人,还得另外添补其他地块,方能足额。   这次学校占地是实地丈量(只丈量耕地,田边一米宽的石板大路不计算), 有多少算多少,张永钦是七口人划地(当时是按产量划分,且大丘曾被洪水淹没 过,进了不少河沙,沙多的半边田,产量定的稍低,所以丈量后两户的人平亩分 不可能等同),全家的田都划在大丘,丈量的亩分是:3.72亩;张永金是十一口 人划地,亩分是:3.7亩(学校先占的是:2.2亩);李沂建的“龙洞丘”剩余部 分是:0.81亩(学校先占的是:1.7亩。他本人约占0.2亩建房),两处耕地合计, 学校共占我社:8.23亩。   按学校事先约定每亩地补偿一万元计算,合作社该收八万二千三百元钱,减 去支付给承包户百分之十五的青苗费,集体实收六万九千九百五十五元正。我将 这笔款项存入本乡合作基金会,存折由本人自行保管——娄义文说过,集体的钱 最好是自行保管,免生是非,发生意外说不清楚,所以他自己兼任了村出纳员。   此外,村、社与学校签订完占地协议后,学校又另外支付给我们四人(村支 书、村主任、我和前丰社长),每人三百元“劳务费”。当时我就想,这就是所 谓潜规则应酬的“烟酒钱”或“草鞋费”了吧,与国外给小费的意思差不多。于 是我又联想,只要其他单位有求于生产队或大队,大约历届干部都曾享受过此类 “特别津贴”,尽管历届的“小费”是因时制宜,即那怕一餐饭、一个馒头—— 那可是延续生命的物质。所以我接“小费”到手还是心安理得,毫无愧疚之感。   平心而论,我社这几万元补偿款也可以支付给他们三家人,前丰社就是这样 作的,谁家的承包地,补偿款就归谁家,但是他们原先同样被学校占了地,却没 有搞承包地大调整;张永钦、李沂建(张永金自然不好意思出面)也来找过我, 叫我放他们一马。我的答复是:   “只要把承包地恢复到一九八九年大调整前的状况,我可以把补偿款全部给 你们。”   我知道他们做不到,也知道自己的坚持是将他们到嘴的肉抠出来大家吃点, 自己将背上得罪他们三户人的“黑锅”;我的不让步谈不上大公无私,尽管李成 飞提了刀子相逼,我也坚决不让步——我是心里边不平衡而为,我的葡萄园至今 都还有一“溜”算集体的机动地;我不想丢弃社长一职正是要确保自己的投入不 被觊觎者们白白拿去;既然你张永金口口声声讲土地是集体的,并且早与社员们 有约定,“今后外单位占土地一律与合作社接洽,集体也照此办法处理”云云。 所以,我为什么要让步?从来的生产队长都是按自家利益做决定,那怕是,现在 来说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自家人口多,对自家有利就按人口分配(或派); 自家劳力多,对自家有利就按劳力分配(或派)。梁隆贵、朱舟杰、朱舟有、王 开全不也在政策允许的情形下,按自家利益做决定的吗?既然有先例,我为什么 不按张永金早先的约定办。况且,而今眼目下,村支部书记(娄义文)、村主任 (娄必廉)还支持我的作法。   我任村主任后,每年最难做的工作就是秋收后追收“统筹款”,这种追缴就 像用“钝刀子割肉”,干部费了劲,群众却称恨你。那时我乡规定人平交十五元, 村、社干部追缴后提成百分之五,且乡府还要下派人员共同行动。即提前一个月 就下发通知,规定某月某日村、社干部下队统一收款,云云。到时候就不单是追 缴款项的问题了,我们一行(即支书、主任、文书、计生专干加九名社长和乡派 人员)十几人,趁乡府有下派人员,都从先难后易依次追缴,自愿交款就好说, 好言相劝都拒交,就只有开圈牵猪羊、或开仓搬粮食抵账了。且又生气又吵嘴还 讨人嫌,村支书、主任无疑是最大的“恶人”,你说工作难做不难做!   我社学校占地补偿款到账后,第一年利息,我不单支付了被占地户的黄谷 (按市场价补偿现金),还支付了全社人平十五元的统筹款,并且还有结余,你 说村支部书记、主任能不支持我吗?   区政协每年十二月都要召开一次会议,比人大会议提前一天,时间五至七日 不等,住宿、伙食自然也是统一安排了。我乡只有二名政协委员,除我外就是一 名苗族妇女,陪同(列席)我们开会的是乡党委副书记陈宗贵。由于部分委员家 住区府附近,除会议结束这天聚餐外,平时他们都不在会议食堂用餐,但是会议 结束时伙食费还是要按规定支付给他们。陈宗贵打听到规定的伙食数额后,就劝 我别去食堂吃饭,在街上随便吃点什么都划算,没用餐的委员都能退领伙食费。   我与陈宗贵同住一个房间、同去街上小馆用餐,我们很快就熟识了。他是桃 子凼镇金兰坝人,一九五三年出生,家庭属贫农,在我区一一五中读高中时就加 入了党组织,并且与我原先的准舅弟令狐荣贵是同学。   一天下午,他叫我同去吃“工作餐”,重庆方言也就是“吃福喜”。是在万 盛老街的一家火锅馆,请客的年轻人面善却不知名,其他二位,一位是乡企办主 任李华(区人大代表),一位是乡党委副书记莫昌华(列席人大会)。我马上明 白,“面善年轻人”是要承包乡企业什么项目,不然谁会白花钱请客人?如今想 来,那时就是学习收取“小费”的初级阶段吧。嗣后听陈宗贵讲,喻长林书记对 这次“宴请”不满意,叫“年轻人”从新请一次,当然这次就没有我这个局外人 了,也许陈宗贵叫“局外人”“吃福喜”还受到指责,不过他不会对我讲这些闲 话。他很熟悉“为官之道”,知道服从顶头上司,知道遵守官场潜规则、什么话 可对我讲、什么话不可对我讲,毕竟我属局外人。   记得父亲曾说过一句名言:“近我者,必有所求。”陈宗贵开初同我交往, 似乎并无所求。他来溪源任乡党委副书记时,我早已经乡党委举荐为区政协委员 了,由于列席政协会议,我们便熟悉起来。他在乡里也分管文教工作,自然也想 打开局面,第一次来家里玩就见我有不少藏书,且不少中外名著都是他从未阅读 过的。于是我就说我热衷文学,并且早已参加了区文学协会,收藏这些书籍是为 习作之需,云云。因为我已在他的指导下写了入党申书,他就叫我捐赠点书籍给 乡图书室,他准备把乡图书室恢复起来。我万不谙他有如此打算,这可是要我这 个书呆子命的差事,他不懂我为什么要购买这么多书,不懂家庭并不富裕的我为 购这些书籍是费了无万之力(1);幸好父亲回城后为我买了不少书,易泽林、 赵昌华又赠送我不少旧书,我发展种养殖业后又是见书就买,尤其是逛“打折书 摊”,碰着就要浏览够了才丢手,所以才充实了我特制的书橱——分家后(与堂 屋)过道门无用了,我就拆门砍宽土墙,改做为了大壁橱。我不好拒绝他的美意, 只好挑了又挑、选了又选,凑了二十几本书,第二天给他送过去。那知乡府正要 开(上)班前例会,他就叫我拎了书同他进会议室,我尴尬极了,因为除我外全 是乡府员工,只得硬着头皮在一位熟人身旁坐下,他自然坐主席台台边位。当喻 书记、罗乡长交待完任务,他也讲了要恢复乡图书室一事,并说现在群众都热情 支持,他再去区图书馆要一批新、旧书籍,乡图书室就可以正式开门了。果然, 第二个星期区图书馆就派人送书下乡,并将所有图书都贴上编号标签,以供人们 (主要是学生)阅览、借阅。这就是他政迹的实物体现。但是很可惜,图书室开 门并未实行多久,因为乡文化站只有三名人员,即站长、广播员、外线员,检查 生产、追收统筹款及其他事务都会被临时抽调,后来计生办要打理间妇科检查室, 图书室就只能关闭腾屋,图书也只好“收藏”进顶层的杂物堆放间了,管它虫蛀 鼠咬已不关兴办人的事了。   我乡干部住房大楼竣工后(建在万盛,原小地名马车站附近),陈宗贵分到 四楼的一个套间,年节我也去他家玩,他的玻璃门书橱是新购置的,一套《德语 国家短篇小说选》,一套李国文的《冬天里的春天》,醒目地陈列在书橱里。我 不无遗憾,感慨万端:是我遗弃了她们,幸好书橱主人还有那么点文学细胞,又 收留了她们。阿门!   一九九二年,谢志彬带队来我乡搞社教工作,此时我已任村主任,他有空也 带了队员来我家里玩,至此陈宗贵才知我与志彬是文友关系。随着文友的步步高 升,陈宗贵对我的热情似乎也升温了,这就是前文所提,他邀请我吃“工作餐” 的由来。当然,我有我的做人底线,尽管你引导我加入了党组织、举荐(喻长林、 罗世福初来我乡)我当上村主任,我当说的话自会说、当传递的信息自会传递, 但我决不当“政治掮客”。他也很知趣,长时间交往已深知我的秉性,所以从未 央求我为他传过话,后来他请调回桃子凼镇,都是他自己去说的。   我任村主任的第二年,乡人大也换届了,我再次通过村民们认可,全票当选 为南桐区溪源乡第十四届人大代表。这次村主任届满卸任,乡人大代表还未届满, 所以还要参加本届最后一次会议,选举我乡乡长和三位副乡长。乡长一职没人可 争,但副乡长是四选三,可以说竞选就非常激烈了。经乡党委研究提名的四位副 乡长候选人(原副乡长贾庆才已调丛林镇)是:乡林业办主任华光海,乡国土办 主任倪君棣,乡农业办主任刘世勤(女),星台村支部书记娄义宏。   华光海一九五五年出生,高个壮实,原是大坝大队生基岗生产队民兵排长, 爱打篮球。王元戒到公社后,为了组织球队,就要表弟(即刘祥书,公社书记) 将他调来公社安排个闲职,以便参赛、练球;   倪君棣一九五五年出生,白花村箐洼溪生产队人,一九八七年乡成立国土办 公室,涂显福就叫他来任国土员;   刘世勤一九六四年出生,大坝村陈家沟生产队人,高中毕业在家务农,与令 狐荣贵同期参加了我乡第一届(也是最后一届,以后招聘公务员均由国家专业部 门统考了)公务员招聘考试,并以第一名的资格折桂;   娄义宏一九六四年出生,星台村冷家坝生产队人,高中生,原星台大队长王 永和的女婿。   王开贵(亲家王开富二弟)属非党人士,曾在涂显福主政那届任过副乡长, 在喻长林主政这届续任乡府财税所主任。据他退休后透露,所谓“经乡党委研究 提名”,其实就是喻长林个人说了算数。四个候选人里,华光海资历最老,也许 未付“小费”;刘世勤是女同志,按规定乡党委自然要照顾;倪君棣与娄义宏是 绝对支付了“小费”,喻长林不可能无偿“培养人才”——后文将有佐证。   王开贵说:“其实涂智明是最应该被提名的,党政办主任,六十年代后出生, 同喻长林相处的日子最长,星台村他退伍回来就任支书,娄义宏是经他提名才接 替他任支部书记的,他为啥子没被喻长林提名?就是不懂潜规则!”   候选人一经确定后,还有十来天才正式选举,人们就各忙各的“事”了。他 们都懂得“照倒靶子射”(2),娄义宏首先在二爷(娄必廉)家请客,请娄义 全、罗宇发和我吃晚饭,娄义全是我农中同学,娄义文二伯长子,原场村党支部 书记;罗宇发是原场村村主任,乡人大代表。他同罗宇发和我都不是很熟,只得 求二爷和堂兄说项了。酒是五粮液,菜是去万盛买的烧辣和鱼、肉,自然谈话要 避开娄必廉的堂客和小孩。   倪君棣的年轻老婆(到乡里工作才结的婚)是令狐荣贵堂妹,申家栋的学生。 他特意将申家栋请到刺竹沟,再拜托舅兄来请我,准舅弟历来佩服我的能耐,就 说申老师在他家玩,请我去喝杯酒。我不单知道他们的关系,也知道请喝酒是什 么意思,自然就去了。喝酒自然是喝好酒、下酒菜自然也是好菜——山民的口腔, 好钢安在刀刃上——自然这些本钱也花得值得。   刘世勤以乡农办的名义,召开各村人大代表(人口多的村是两名代表)开了 个会,饭后每人一个笔记、一支笔、一双保温休闲鞋。   只有华光海未办招待,但在乡府会议室协商候选人名单时,莫昌华陪同他来 会议室给代表们打招呼:   “经乡党委研究决定,你们不要选我,选华光海同志!”   几天后又召开人大会议,举行正式投票,区府也派员来我乡监督。然而代表 们可不是“木头人”,有自家的眼睛和心思,不在乎什么“乡党委研究决定”, 投票的结果是,华光海同志落选。   改革开放后,原公社企业就更名为乡镇企业,除张家嘴木器厂稍有盈余外, 煤矿挖完停产、硫铁矿污染停产、农机厂生产的(矿)井下用一米长铸铁轨和劣 质铁皮拖斗无人要、南峰山畜牧、中药材种植场也入不敷出,乡企业的唯一出路 就只有解散。既然解散就要作“散后处理”,所以陈正文长子(陈维强)就购买 了部分机器设备自家搞起了汽修;娄必廉就买下了企业的“建筑证”,后来又添 置一台“搅拌机”,几兄弟又搞起了小型楼房建筑。   娄必廉的“建筑证”承包不了大型楼房建筑,只能“小打小闹”,且“钢管 脚手架”、“小型升降提料铁塔”还得临时另行租赁。他很懂得潜规则,知道 “有饭一个都要吃点”;也懂得什么样的工程能“节省成本”,什么样的工程不 能“节省成本”,所以还是做了些“豆腐渣”小工程。   一九九五年,他承包到修建学校教员宿舍楼工程,该楼房为“教员集资,政 府补贴”修建。新楼与十多年前设计修建的旧楼并列,建筑面积约二百平方米, 格局与旧楼相似,每层两个套间,共建六层,比旧楼多一层,二室一厅的套间布 局也稍作了修改。然而,当楼房基石下完、找平“肋脚”后,二舅弟却去政府摊 牌,说工程做不下来,不给钱就不干了。当时我不知道具体情形,只听说娄必廉 甩手后,工程又转包给了綦江的某个建筑老板。   当时我心头很气忿,觉得娄必廉不算角色,也不讲诚信,自己签字画押的工 程说不做就不做了,今后谁还会相信你!只要是自家应允的事,哪怕是泡“狗 屎”,也应该“吃了”!做不了大事!   綦江老板是罗乡长专门出马请的,他深知教师盼望住宿楼的心情,娄必廉丢 下的烂摊子乡府必须捡底(3),否则教师闹起来收不了场。   这里顺笔将罗乡长的情况讲几句,他是青羊市四楞碑人,来我乡前在青山乡 任副乡长。他比喻书记年轻几岁,是个耿直人,对人和善,爱讲大实话,说话很 诙谐,除了狠抓经济外,对“一把手”的事从来不过问。他们二位来溪源,乡企 业的煤厂、硫铁矿厂已开始收关,那时的乡府员工工资全凭自筹,像万盛、丛林、 青羊市、桃子凼这些有(煤)矿产资源的乡镇要算“肥缺”,溪源、景星的旅游 业还未开发,就只能伸长脖子干“望水鸭儿”(4)了。所以罗世福来溪源不久, 就下令乡木器厂迁张家嘴塆塆,木器厂房打理干净,又是牵高压线、又是换变压 器,迎住他新引进的《溪源乡压铸厂》。   我任村主任的第一年六月,区委就下了探察旅游资源的文,我们村委几人每 天都探洞,后来将瓦房坝里面的“大洞碥”情况汇报给了乡党委,他和喻书记都 想去探洞,并叫我们将道路清理一下。   “大洞碥”是个U字形双洞口大洞,在瓦房坝社与庙坝梨树坡社的土地交界 处,两个洞口都在大崖壁下面,可从右洞口进,亦可从左洞口进,右洞口大许多, 像个10多米高、宽的大蛤蟆嘴巴。洞内比洞口还要宽敞,干燥、凉快,是个歇凉 的好所在,但那些石笋、石柱却被早年的“知青”敲断、敲坏带走了。进洞约走 五百米就是横洞处,横走约四百米可从左洞出去。奥秘在于横洞处有个不很深的 水潭,潭壁上方有一小洞口,高宽约2米×1.5米,可在水潭壁搭长梯上去。进小 洞后平走约一百米,就是另一向下的小洞口,向下走只能手足并用爬行,到洞底 后空间又很宽很大了,有一面内壁像被流水冲洗过,在火把光照映下,竖向的被 流水融蚀的岩石为黑色,未被融蚀的岩石也许是石英,为羊脂似的乳白色,整个 岩壁面像很长很长的竖向的钢琴键,黑白分明,煞是好看,且轻敲白色的“竖键” 还会发出声音——我们不敢重敲,怕引起共震,使看不清顶的洞顶掉石块。   我们买了电池(拍照用)和点心,准备了火把(将竹筒的一头去节,装上煤 油,用裹紧的棉布塞紧),装了几瓶龙洞水,就去请书记、乡长,并约好第二天 早点动身。从“河的”进田塆、瓦房坝,步行约需一个半小时,我同二位领导顺 公路漫行,娄义文和李成兴在瓦房坝等待,我们拢后就向农户借了一张长梯,然 后五人都进洞。罗乡长一路拍照片,下到洞底他们带有雪亮的手电筒,整个大洞 空间很高,但仍然望不见顶,洞底不平整的地面约有一个排球场地的面积,且还 有老鼠,说明洞里离外界不很远,可以像猪行村的石鼓坪天门洞那样,另凿一洞 口供出入。   我们一行出来就在左洞口吃点心,洞口约有七、八米空间,崖壁为凹形,所 以很干燥。吃完点心我们就往回走,由于时间还早,人们就坐到路边的树荫下闲 聊。罗世福用双手枕头仰躺在草坪上,自言自语:   “你们几个倒好,天天在家把堂客守倒起。我们一个礼拜才回次家,插进去 几耸耸就没得事了……”   我们几个互望一眼,笑了,那是无声的微笑。   “有一回睡到半夜,我睡着了都哭醒了!”   喻长林说:“你哭啥子嘛?”   “几十双眼睛看着你,要吃饭!挣不到钱,我心焦得很!”(那时,乡政府 员工工资部分自筹)我不知道乡府应编人数,但是,肯定有不少人员属编制外 “临时工”。乡府为什么要雇临时工?我也不知道。   起身回家时,罗乡长对我们几人说:“给你们一万,我只有这点权利,你们 看行不行?”   我们知道他指的是信用社贷款,问题是一万块钱拿来做得到什么事?“大洞 碥”距瓦房坝约一千米,一万元钱单是修路都不够,更莫说开发洞里了。开政协 会时一位地质学家曾告诉我,“溶洞内的石笋、石柱千万不要损坏了,要若干万 年才能形得成。”现在“大洞碥”内的石笋、石柱却早已毁损了,并且要开发出 来才能有赢利、才能还贷。嗣后我同娄义文、李成兴交换了意见,拒绝了罗乡长 的担保贷款。   自从娄必廉甩手不干后,我再也不过问他那些“闲事”了,自己的事情也多, 那就各忙各的事吧。不久,喻长林和罗世福也调走了,听说喻长林分在东林街道, 不知任什么职;罗世福到旅游局,任了局长。   不久,学校的教员宿舍楼也竣工了,出资的教师都分到了自家中意的房。他 们的分房很公平,采取了“差价分配”方法,即一二层、顶层房价相对较便宜, 随你自己挑。张宪华家庭人口多(两个儿子,加儿媳孙子),长子已在学校教书, 就要了底层一个套间,与他先前在离休教师手中购买的旧楼底层套间相邻。   王开富、王开贵兄弟俩属大坝村天地罡队(社)人,王开富由“工分教师” 转为公办教师后,也在学校旧宿舍楼分了一套房。他的幺儿王元春同李沂建女儿 李成薇结婚后,他把宿舍楼房卖了,又以李成薇的名义,将李沂建靠新房(我的 楼房竣工不久,李沂建又靠自己旧房建了新房)的旧房拆去,从建了新房。这样, 他长子一家人也迁来“河的”与父母团聚了。   王开贵为了孩子上学近些、自己工作方便些,比兄长还先建房。他同莫光英 长子尚开明协商(每年支付黄谷若干,他与王开富都有承包地产稻谷),占他家 靠晒谷房(“四清”合队后集体建的大晒谷房,属前丰社耕地)地坝边的承包田, 即上河面的第三块“马头丘”,修建了一幢约70平米、二楼一底的楼房。待儿子、 女儿中师毕业分配工作后,他将楼房卖给了朱舟有老二,又到猪行村去找朋友另 行协商屋基地,在猪行修建了一幢长三间、二楼一底的楼房。如今他已退休,天 热就在猪行歇凉,天凉就进城去住,反正他城里的房子离儿子家近。他空了也爱 写点东西,有时也来我家里玩。   二零一五年,他在我家院坝吹空龙门阵,我才知道了娄必廉“甩手”的始末。 原来二舅弟为承包建房项目,同意了喻长林问他要的三万元现金,即书记、乡长、 财税所主任各一万。乡府划款后,他也履行了承诺,然后将全部余款购买了建材。 但是楼基砌平后还需资金注入,他深知这样的楼房绝对不能偷工减料,自己是小 本经营,拿不出大量资金垫付。于是又去找乡领导要钱,乡府补贴款已全部花完, 学校领导很精明,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角色,即要见了楼房竣工才付款。喻 长林拿这些“教书匠”没辙,娄必廉就只好“丢手”了。   新来的綦江老板很精明,找多名技工打听清楚楼基情况后,就采取了小工全 部留用、技工愿走不留、再参杂部分技工的方法,继续砌楼层。但是娄必廉到手 的钱已全部花光,如果不扣留部分建材,早先的挖基础土方、打钢筋混凝土地脚 圈梁、砌基石等工作(已垫付了工资),自己将白干白花精力了。綦江老板当然 不同意娄必廉扣留建材,但是“强龙斗不过地头蛇”,只得好言好语、以理服人 劝说:   “事情不是我强行抢你的饭碗,是你自己不愿意做、自己愿意放弃,我才来 接的手,这个人,要讲道理汕!”   娄必廉说:“你还以为我这个工程是白捡喽?!”   “你到底花了多少钱?我一四六九补贴你!”   当二舅弟吐出实情后,綦江老板暗想:   “这些人的心也太黑了!这么小个工程,没开工就吃了三万,今后还有验收, 不知还要敲多少?建材不能减、人工不能省,出了锅巴还有饭吗?”但是从他口 里讲出来的话却是,“这样吧,建材你就不必扣了,你估算下工作,我干脆支付 你现金!”   笼络住娄必廉后,他就立马去万盛找表弟。他表弟在区纪委工作,商谈的结 果是叫他先抓到证据。于是他带足了现金,也带了个录音机,以找二舅弟协商支 付工作款项为名,暗中却录下了娄必廉的整个谈话内容。   他与罗世福熟悉,建楼工程也是罗世福找的他。人在江湖,“良心”二字不 可或缺,他把录音机交给表弟后,就给罗世福挂了电话。那晚已是半夜十二点, 王开贵突然接到黄明桥(黄光庭长子,乡财税所出纳员)电话,说罗乡长找他交 款,问收不收。“我就叫他收下款。喻长林不知情,所以后来遭‘笼起’(5) 了。我早已晓得他们几爷子要出事,太猖狂了,幸好我早有准备,没收那一万块 钱。”王开贵如是说。   我村主任卸任不久,一天娄碧玉对我说,她从葡萄园回来,莫书记叫住她 (乡府几位都曾在我家吃过“刨猪汤”,所以熟悉),说,他们先前不晓得李主 任是谢志彬的朋友,照顾不周。听说老李曾干过会计工作,现在“合作基金会” 缺个人手,如果老李愿去,就交二千元“手续费”,云云。我明白这二千元“手 续费”是什么意思,不觉暗笑,这是明目张胆的索贿!这届领导是怎么搞的?潜 规则游戏也玩得太露骨了。我当时还没有改建旧房,这点“手续费”我拿得出, 即便要两万元钱我也拿得出,但问题是我早已满过五十岁,办理“招聘”根本不 可能,何必白花钱找个限工日、限工时的工作捆住自己?要是二十年前有这样的 机会,我肯定会干。于是,下午我就去找到掮客(莫昌华)说,多承莫书记的关 心,自己葡萄园、鱼塘的工作确实很忙,每天坐办公室就很难分身料理家务了, 谢谢你们的好意。几天后,陈正文就“奉调”去了乡“合作基金会”上班,他四 十岁前就已办了“招聘”,且“农机站”散伙后已大半年没上班了,这样的美差, 他自然是求之不得、自然是舍得花“本钱”。   学校划拨占地补偿款不久,一天我去乡合作基金会,张永金就拿出基金会发 行的股票向我兜售。我接过一张股票看,见金额面值为:伍佰元。这位老夫子讲, 股票是区合作基金总会发下来的,请求帮下忙,买几张他好交差,每股只收三百 五十元。我马上明白了,这位搞了几十年财会工作的老夫子竟然将股票当成公债 卷了,以为这几张“纸飞飞”(6)又是上面压(发)下来换现金的。想必既然 是总会下发的股票,他必然已请示过乡党委、乡政府,罗乡长是见到要钱就头疼 的人,公开兜售必然是经乡领导同意的——农村合作基金会刚成立不久,他是生 平第一次受命从事金融管理工作,且他从来不读书看报,所以根本不知、不懂得 合作基金会本身就应该持有股金这码事,包括喻书记、罗乡长也无此意识。我早 在几年前就从报刊上读到了股票买卖,更早是读茅盾的《子夜》,知道什么是原 始股票、知道美国二十年代的“黑色星期五”、知道农村合作基金会是全国性质 的金融机构。于是我问:   “一共有多少股票?”   “一百股。”   “我全要了。我帮你个大忙!你老兄也好交差!”   于是我取出存折划款,他清点好股票张数,然后点交与了我保存。   涂姓在桃子凼镇算是大姓,他们的祠堂就修建在八面山的一道山麓上,人称 “涂家祠堂”,所以,涂姓人士在桃子凼镇政府工作的人员也不在少数。   涂承毅三十来岁,是涂显福的孙子辈,先在桃子凼镇农村合作基金会工作, 一九九九年,奉调来我镇任农经主任,兼管镇农村合作基金会。他到任后才知, 我镇合作基金会是家无股金的空壳金融机构,年终核算红利去向无法律依据。尽 管当时基金会已获利多多,成了镇政府的“摇钱树”;尽管基金会的门面、柜台、 营业厅都经过精心设计、布局、改造装修,使其成为正规的金融营业机构,且工 作人员也由原先的二人增加为张永金、陈正文等四人,但空壳金融机构的现状必 须改变,否则红利分配给谁?股东们上告可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所以,涂承毅准备立马整顿,他必须先向喻书记、罗镇长汇报基金会的情况, 获得领导认可、支持,同时也要讲解他所了解的金融知识,及准备整顿的措施等 等。他自然也要召集基金会员工讲解金融知识、商讨他举措的实施办法等等。以 上这些情节、情况,都是我事后的了解及推测。   堆邻相块(7)几十年,自然是互知性格、互知根底,涂承毅在张永金、陈 正文口中不单了解到股票的去向,同时自然也知道了我是个“认死理”的货。   于是,一天陈正文专门陪同涂承毅来我家“拜访”,并与我协商基金会准备 以伍佰元一股的价,购回合作基金会的所有股票,云云。我未作任何答复,只是 无知地讲:   “基金会可以向区总会申请再领股票汕!或者可以向区总会购买股票汕!为 舍子一定要将卖出的股票买回去呢?难不成怕我们合作社分了红利吗?!”   他们无言以对,无趣走了。尽管涂承毅不答复,我分析来者的用心后恍然大 悟:股票,他们肯定是要不来、也买不来了,并且区总会也肯定要不来、买不来 了,因为区总会也不是股票制定、发行终极机构,不然何必“纡尊降贵”请求购 买股票者,要求购回股票呢?   晚上陈正文又来我家,同我分析了集体持有股票无用、脚趾头硬不过大腿、 镇政府绝对不会分配红利给合作社,如果真如我幻想的那样,岂不成了新桥合作 社办的基金会吗?他又分析集体卖出股票后,赚钱也讨不了众人的好,“自古: 宋江难结万人缘。你李沂睿再巴心巴肠,不会有人站出来拍巴掌叫好!不如个人 将股票买起来又卖。”   我知道他来我家讲这些是什么意思,什么事情可作不可作,我也有我的“道 德底线”。于显华老大“于巴二”曾协商他家自留地建房,该地在偏迁下河面, 约0.3亩地,协商价是每年二百斤玉米。“于巴二”房子建好后,觉得欠这种年 年支付的“子孙债”不妥,就又找他协商,将原协议改为一次性给他三千元,他 同意了,当即收款补签了协议,也写了收款单据。“于巴二”的堂客是高山姑儿, 名叫令狐昌梅,该呼他“文二爷”,从黄秧塝旧房搬下来后却与他“有一腿”。 十多年后,“于巴二”为家庭经济创收而英勇下井采煤,却因井下事故牺牲;陈 正文同令狐昌梅却为调地协给闹“卯”了(8)。二人来我处查调地协议,陈正 文的份弄丢了,“于巴二”的份令狐昌梅不给看。陈正文的意思是:不记得收款 没有,想看协议。令狐昌梅已是两个女儿的母亲,不给看的理由是:男人在时不 来看,男人刚死就要看,十多年前的事了,我啥子都不晓得(她后来对娄碧玉讲, 什么协议、合同都放好的,就是不想拿给看)。我这里当然什么协议书、合同书、 结婚登记底册都有,只要是我经手办理的,都保存完好。令狐昌梅的嘴上功夫了 得,加上才死了男人,正在气头上,所以言语上得罪了“文二爷”。一天陈正文 又来找我,要我把他同“于巴二”签的协议书、补签协议书都给他,他想拿去复 印后销毁原件,被我当面拒绝了。这就是我的“道德底线”!   我思考后说:“集体的股票卖给私人肯定要追责任!”   “是谁叫你买的股票呢?镇、村、社员大会吗?有指令、有书证吗?你只负 有保管好集体资金的责,只要本金在,每年利息不少一分,哪个又能把你怎 样?!”   我说:“干脆我们同去张永钦家商量,‘饭’,人多吃起来香些。”   我们很快到了张永钦家,“娄九”(张永钦乳名)听后说,“围山打猎,见 子有分”(9),干脆把“灰二”(张永金乳名)和李沂建也拉进来,人多好办 事,况且他们几家才改建了房子,这种事情出手就必需要现金。商量的结果是: 张永金、张永钦、陈正文每家各购买二十股,剩下四十股可问一下李沂建,如他 无钱购买就归我买。嗣后我去了趟李沂建家,他果然无钱购买。   于是,趁涂承毅去万盛开会的天,我持了股票,叫了张永钦、张昌森(张永 金长子)、陈维强(陈正文长子)同去合作基金会办理了股票按购进价转让手续, 我也以娄碧玉之名购买了四十股,合作社的存折又恢复为原先的:六万九千九百 五十五元正。至于利息,那是年终核算的事了。   涂承毅万不谙我们会来这一手,自然不依不饶,但又不得不将股票购回。事 后他必然要上告、追责,且不遗余力奔走村、社,最终将娄义文、娄必廉、李成 兴、新桥社会计员、出纳员和老社长朱舟有等人,请到镇纪委办公室与我对质, 同时也早去乡信用社冻结了我的个人存款,因为我家庭的所有款项都存在乡信用 社。此时的镇纪委书记是莫昌华,陈宗贵已申请调回桃子凼镇了。由于办公室只 有十几平米,莫书记叫室内只留四人,娄必廉就请求回避走了,娄义文叫住了想 溜的朱舟有,其他几人愿听就在过道听,不愿听可离开,反正要召开社员大会。   村支书和老队长自然不知道个“子丑寅卯”,全部情况均由涂承毅陈诉。我 待他陈诉完毕、支书队长的交头接耳议论也闭口之后,才站起身将新桥社与学校 的占地合同书、新桥社的存折本逞与莫书记,说:   “请莫书记过目,也请在坐的过目,看一下存折本上的金额是否与占地合同 书上的金额相符。”   涂承毅立即说:“我讲的是集体的股票,集体的股票被你私自卖了!”   “请你出示证据,是谁下令叫我买的股票?!”我瞧了眼悄议后闭口的娄、 朱二人又说,“只要支书、老队长事先提示过,叫我把合作基金会的股票买起来, 也算数!”   涂承毅又说:“股票上有新桥社字样,新桥社存款也动用过,还要什么证 据?!”   “不错,是有新桥社字样,集体存款也动用过,但是,那是我个人行为,社 员大会也未授权与我,叫我购买股票!就因为是个人行为,我怕集体买了股票担 风险,亏了不会有任何人为我担责任,卖了现金捏在手头保险些!”   “为啷个早不卖,迟不卖,偏偏我来找你,出高(原始股价)价买回你就 卖?!”   “谁叫你出高价!你出高价我不是没有卖给你吗!除非你把基金会前两年的 核算弄清楚,股东应分红利若干,上榜公布于众后,股票你愿以什么价收回,好 协商!”   涂承毅不开腔了,旁听的二位不知我们讲的、争论些什么,可说是“丈二和 尚——摸不着头脑”。莫昌华深知乡府“乱抓”基金会款项内情,忙说:   “我看这样,新桥社的集体存款与学校划款相符,不存在贪污公款、或将公 款据为己有一事,至于动用公款‘炒股’一事,我请示上级认定后再裁决。”   我知道,未经社员大会授权就动用公款是事实,第二天我就去找娄义文和娄 必廉请辞,叫他们另找人任社长,我好办移交。几天后,娄义文和娄必廉调了个 社员会(户长会),宣布我辞去社长职务,另选了朱舟有的老二朱天贵为社长, 但是办移交时,涂承毅却当了娄义文、娄必廉、朱天贵的面,把集体存折接了去, 说今后各合作社的存款统一由镇农经办公室管理。   区纪委、镇纪委最终给我的处分是:党内严重警告。处分前,我也曾辩护过, 我说:   “全镇各村、社都保管有集体资金,只不过有多有少而已,敢拿来和我比吗? 有的是连‘本钱’都贪污、挪用了!追‘本钱’都追不回来!我是‘运气’好, ‘炒股’炒赢了,炒赢了就‘牵眼睛’(10),‘人’心头就有点不‘舒服’! 这正是我国传统文化的弊病:愿人穷,恨人富!   “但是,牛要耕田,牛也要吃草,睡在圈里的牛一点没事,耕田的牛只不过 顺嘴咬了田边地角一株豆苗,却反倒要受罚,合理吗?”   涂承毅自然不会放过我,单凭人的自尊,他也不会放过我,这是人之常情, 无可厚非。他要按他的思维逻辑行事,所以他冻结我的存款也未解冻。此前镇里 又调来一位年轻的副书记,名叫王平,管文教、经济方面的工作。他们清查了我 所有的移交经济往来账,并请了区审计局人员专门审核,给了我一份审核报告副 本,并叫上朱天贵以合作社之名将我告上法庭。   其实我社的资金往来并不复杂,由于合作基金会利息高,几年里我独断专行 支出了几笔大的款项,未经社员大会认可,但是我请示了村支书和村主任,二位 也在单据上签有名字,娄义文还讲:   “啥子事都要社员大会通过,只好不办事了!”   我的另一想法是:利息钱是我得罪人赚来的,开初我若放他们(指张永金、 张永钦、李沂建三户)一马,集体还有啥子钱?!只要不动用本金,只要没有揣 腰包,我赚的钱,我不支用谁支用?!我不支配谁支配?!难不成让“躲在暗处 的觊觎者”支用、支配吗?!   我主要的几笔大支出是:陈正文和尚世彬打当门的公路,我给了他们每户一 千元;将“河的”上白杨塆的小路打成水泥路,我给了一千元买水泥、石粉,修 路工作由受益者自行投工;将“河的”上黄秧塝、回龙塆的小路打成水泥路,我 给了二千元买水泥、石粉,修路工作由受益者自行投工。此外,原大队办公楼被 娄必渔卖了后,上河面紧靠大队办公楼的一间前丰社的打铁房未卖,令狐荣明的 卫生站解散后,他就租赁打铁房来行医,虽然是土墙矮房,经他打理也还像个卫 生站。我任期内无资金,重建村办公楼想都不敢想。娄必廉上任后,就同娄义文 协商,打算在该地重建村办公楼,他个人愿捐资五千元。娄义文当然同意,他们 先找令狐荣明协商,叫他也出点资,村委准备建长三间两楼一底办公楼,底层、 顶层全部归我准大舅兄私有,二楼全部归村委使用,卫生站长自然同意;他们又 向前丰社要打铁房右面(上河面)及后面空地,前丰社长也支持;他们又“照倒 靶子射”,向新桥社“化缘”,我就给了二千元(注:十几年后,为了打造我区 “全域旅游”,我镇由国家出钱几乎是户户打水泥公路、户户换房顶和打水泥小 路,并且村办公大楼也另外选址、另外设计重建了)。其他开支,像全社每户的 统筹款支付、被占地户的补偿款,就不必讲了,那是正常支出;其他鸡毛蒜皮的 小开支,就更不必赘言了。   我接到涂承毅的审核报告副本后,立即写了答辩,且每笔开支都按合作社先 例、惯例讲出依据所在,因那时未学电脑,就用公文横格纸工整誊写一份,交与 镇党政办公室。我接到区人民法院起诉状副本后,又立即将《对审核报告的答辩》 改写成答辩书,乘公交车去万盛交与区人民法院。因为我早购有《法律答问四百 题》、《法律文书写作》等书籍,所以答辩时效我清楚,什么“起诉状”呀、 “答辩状”呀,行文走笔已不是难事。并且我早已深知,王平、涂承毅、朱天贵 等人搌伙劲(11)也不会有结果,农村有农村习惯、规矩,生产队从来都是按先 例、惯例行事、办事,即俗话所言:“你前头有人作揖,后头就有人勾腰——即 比倒来(12)。”你审计局本事再大,也理不清合作社这团几十年惯例的“乱 麻”。不过,这些年轻人吃了饭总得要找点事情做,跑点腿也算工作,不然干拿 国家工资、干拿集体报酬,是问心有愧的。   果然不出我所料,法院驳回了起诉方,叫其行政解决。但是,二位法盲仍然 不解我存款的冻,他们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角儿,我钦佩他们的“英勇顽强精 神”。我找了一趟喻书记和罗镇长(此时二人未调走)后,就以娄碧玉之名,一 纸诉状将镇政府告上法庭。出庭、答辩等情节就不必啰嗦了,最终的结果是,王 平、涂承毅接到法院判决书后,不得不乖乖地为我的存款解冻。连陪审员都说: “溪源镇的人,‘死屁眼喇撒的’(13)!”。   注:   1,无万之力:溪源方言、俚语,解释参看《父亲》一部第六章141页注4条。   2,“照倒靶子射”:溪源方言、俚语,照倒靶子射,就是对准靶心射箭, 比喻办事、作事要抓着重点。   3,捡底:重庆、溪源地区方言,也就是解决处理残局、解决处理烂摊子之 意。   4,“望水鸭儿”:溪源俚语,比喻词汇,水鸭即野鸭,远望好看,且只能 望望,走拢去抓又飞了,也有望洋兴叹之意。“鸭儿”的读音为:“延”   5,‘笼起’:重庆、溪源地区方言,某人被抓、被带走或被双规,都叫遭 “笼起”了,关进笼子之意。   6,“纸飞飞”:溪源地区方言、俚语,“纸飞飞”、“纸渣渣”山民都指 钞票,有蔑视的意思。这里是指纸质股票、票据。   7,堆邻相块:溪源方言、俚语,与团邻四近、左邻右舍,意思相同。   8,闹“卯了”:溪源方言、俚语,即两人闹矛盾了的意思。   9,“围山打猎,见子有分”:溪源俚语,也是山村的规矩,山民在山中打 猎,假如打到一只野猪、或一只山羊,过路的人看见了,打猎者就应分一分肉给 过路人。   10,牵眼睛:溪源方言、俚语,解释参看《父亲》一部第26章472页注13条。   11,搌伙劲:溪源方言、俚语,亦可说搌劲、干搌劲,也就是干使劲、干鼓 劲的意思。集中精力使劲搬块石头。也可引伸、比喻集中精力办件事,但精力花 了事情未办成功,就叫“搌伙劲”、或“干搌劲”。   12,比倒来:溪源方言、俚语,这是社员给生产队长出难题使用的方法,只 要你生产队长第一件事处理不公允,后面的社员就会跟样作,除非你把源头弄清 了。问题是,谁能把源头弄得清么?事情只有不了了之。这也是干部作事的“对 比规则”,只要不是违犯国家法令之事,你就可以“比对”了处理事情,即“比 倒来”。当然,国家公职人员、干部作事、处理问题“比倒来”,绝对不是好公 务员、好干部。   13,死屁眼喇撒的:重庆、溪源地区方言、俚语,意思是:不干脆、不干脆 利落、拖泥带水。如,某人想占便宜、想收拾人,但又找不到理由、方法,作事 不干脆利落、拖泥带水,既不放弃、还要纠缠不休。这样的人,就是死屁眼喇撒 的人。    (未完待续) ※※※※※※※※※※※※※※※※※※※※※※※※※※※※※※※※※※※ 本期编辑:太蔟 本期校对:应帆 审 稿:古平、太蔟、应帆、紫弦、自如、笨狸、程鹗、方舟子 技术支持:李晓峰、Yawl、李启明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xinyusi@yahoo.com 发 行: 新语丝社(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 档:http://www.xys.org     http://newxys8.com 订阅新语丝网站新到资料,请加入xinyusi@googlegroup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