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常常不能同意一个人的看法。不少人在面对异议时,倾向于这样思考:
“你认为p。但如果q为真,那么p为假。而q毫无疑问为真,所以p显然是错谬的。为什么你会相信p呢?因为你别有用心;因为你头脑混乱;因为你浅薄幼稚;因为你品位独特;因为你自卑;因为你是五毛;因为你是傻逼;因为你是脑残;因为你很无知;因为你很虚伪;因为你思想偏激;因为你心生嫉妒;因为你想哗众取宠;因为你只有中学学历;因为你缺乏专业训练;因为你被xxx洗脑;因为你的阶级立场决定了你有这样的看法…”
读过左联作家(鲁迅和他的真假追随者)、文革写手、殷海光、李敖、方舟子(及其论敌,如田松之流)等人文章的人,可能很熟悉这样的思路。
这种思路的前半段是理性的论证,试图反驳一个观点,但姿态是居高临下的,充满“我绝对正确”的精神;后半段是因果解释,试图揭示某人之所以持某个观点的原因,但结论却是人身攻击。试以方舟子批评李连达的文章(《中药院士应慎言》)为例。李连达认为世界各国“甲流”平均病死率比我国高将近20倍,原因之一是我国采用了中医药治疗流感,而其他国家没有。方舟子首先说明了他反对这个看法的理由,然后笔锋一转,开始人身攻击:“李院士既非流行病学专家,也非病毒专家,他有关‘甲流’病死率和治疗方案的说法,都是出了‘院子’的外行言论,本不值得人们的重视。即使是在自己的‘院子’之内,由于知识老化、水平有限或为了私利,院士的言论也未必都是可信的”。换言之,在方舟子看来,李连达的看法显然是错误的。这个李院士之所以发这种错谬之论,是因为他缺乏相关的专业知识(“既非流行病学专家,也非病毒专家”)。即使有过专业训练,因为“知识老化、水平有限或为了私利”,一个院士也可能胡说八道。
我特别反对这种思路。
先从它的后半段说起。首先,此类论断大多意义含糊不清,既无法证实,又无法反驳。比如,什么叫“别有用心”,什么叫“无知浅薄”,如何判断一个人是否别有用心、无知浅薄,都是极难说清楚的事。其次,一个人持有某种观点,有无数可能的原因。即使他真的别有用心或无知浅薄,也很难断定这就是他持有那个观点的原因。比如,孔夫子信命,不识字的山野村夫也信命,我们很难说山野村夫信命,是因为他无知浅薄。一个人信命,可能是因为他感到无能和绝望,而与学问没有太大关系。此外,这种结论使得理性的讨论显得多余。夫如果一个人别有用心,或头脑混乱,或缺乏专业训练,等等,还有什么好跟他说理的?!“去你妈的,老子真是懒得理你!”这犹是风度翩翩的反应。如果“老子”觉得事态严重,并且权力很大,雅量很小,就会诉诸暴力:“妈的,老子先把你送到疯人院。你要是再胡说,老子就把你毙了!”
如果我们意识到每个人的认知能力都是有限的,意识到每个人都会犯错(有时不留神还会犯简单的逻辑错误和所谓的“常识错误”),意识到我们的所有看法(哪怕是根深蒂固的常识)都可能是错的,我们就不会认为犯错是一件丢脸的事,就会在理智上抱着谦虚谨慎的态度,就不会去作廉价的人身攻击。相反,在面对看似错误甚至荒谬的意见时,我们会作如下的反应:
“你认为p。但p似乎是错误的。因为p暗含着一个矛盾;因为如果p正确,就很难解释q,而我们目前找不到有力的理由反驳q;因为r与p矛盾,而否定r似乎会导致非常荒谬的结果,比如……”
的确,这种思路干巴巴的,不够火辣,没有风格,没有趣味,不能煽动情绪。但它是理性的反驳,也给理性的讨论留下空间。它反对一切教条主义和绝对主义。它是专制的消毒剂。它能帮助我们发现错误。它不要求我们有雅量,但它慎重对待异议者的观点,并鼓励他进一步回应,从而自然地给异议者以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