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语丝潜水已经五六年了,从来没有想过发表什么意见。一来新语丝这里高手云集,本狐狸才疏学浅,在这儿只有虚心学习的份,不敢自找板砖;二来本狐狸虽然也有近十年的网龄,但从来不在网上与人辩论,无它,学不会网上骂人的那些套路而已。所以,看了新语丝这么多年,有什么意见我都是当下与我老公(也是新语丝的忠实读者)讨论一下就罢了。就算我逻辑不清,语无伦次,他也不敢真拿板砖砸我,最多好男不跟女斗,让我一边歇着了事。
这次之所以主动跳出来找砸,是因为昨晚看了新到里方舟子先生关于《了不起的盖茨比》中译本的文章以及读书论坛里关于《了不起的盖茨比》的一系列帖子之后辗转反侧,竟至失眠。有些话实在是不吐不快了。
本来一直就在关注新语丝最近对于翻译的讨论。我虽说不是完全靠翻译吃饭的人,但中学上的是外国语学校,大学里继续读的English Language and Literature专业,好歹也算是受过几年专门训练。从96年上大学开始也利用自己的英文技能做过些零星翻译,赚过些外快。所以对于翻译的问题,自然十分上心。之前李继宏先生关于翻译的“高论”已经被诸位大侠们砸成了一片瓦砾场,我也无心再给他添砖加瓦了。对于这种能把“twenty-five hundred”译成“二百五十个”的半瓶子醋,也实在没有什么好再说的了。李继宏先生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对翻译界前辈进行攻击,老实说也与我无甚相干。自从看原版《傲慢与偏见》可以会心一笑以来,只要找得到原著,我基本上已经不读英文名著(或畅销书)的中译本了,所以也算不上是什么翻译家的粉丝。但是现在方舟子先生也参与到这场讨论里来,在新到和读书论坛里都对巫宁坤的《了不起的盖茨比》中译本优劣发表了意见,我也想跟着凑个热闹、说上两句了。因为李继宏的意见大家都知道错漏百出,但是方舟子先生在网上却自有威信,他的话还是很值得一驳的。(我猜已经有人想用借批方舟子自己出名的板砖来砸我了。不如耐心看我说完了再动手?反正我一介弱质女流,不会还手,不差这一会的说。)
我并不是要向任何人叫板翻译或英语的能力,因为我深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我的翻译水平也许还不如李继宏先生。但是谈到翻译,我自觉就算按照李先生“宜懂得比较历史和现实”的“高”标准,我也还是有资格说上两句的。翻译无非是把一种语言说的话用另一种语言再说一遍而已。这样做的目的也很简单。这世界上存在着许多不同的语言,要在不同语言使用者之间进行沟通,翻译就是桥梁。而能够在不同语言之间进行翻译的基础简单说来是:1、任何人类语言都是按照一定客观规律形成的符号系统,且都反映着相似的客观世界和人类思维,所以有把一种符号转换成另一种符号的可能;2、人类都有语言学习的能力,所以只要有适当机会,有人就可以掌握两种以上的语言,这样的人就可以承担翻译的工作。但正是因为不同语言是产生于相似但不完全相同的环境,且有着各自不同的文化背景,所以必然有些东西是只存在于一种文化中,或在这种文化中是不言自明的,而对于有另外一种文化背景的人来说就是天方夜谭了。我不打算写一篇语言学的论文,我的语言学知识也只是皮毛。我只是想说明,就目前人类的水平而言,翻译是可能的,但是要做到百分之百的完全翻译却是不可能的,就是说有些东西只能归结为untranslatable或是hard to translate。举个最简单的例子,莎士比亚诗云:“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如果直译为“我可否把你比做一个夏日”,对我这种在火炉城市里长大的人来说,指不定还以为他老人家是生动地形容了一火爆脾气的女郎呢。只有了解英国气候的人才能体会这里“夏日”的可爱及短暂。这样的例子实在不胜枚举。而这还只是翻译时会碰到的较容易解决的困难,一可以直译出来之后再加注释,也可以意译为“春日”(中国人的春日都是短暂而美丽的)或“美丽而短暂的日子”(然后就看到有人拿着上书“你蠢啊,连春夏都分不清”或是“原文非常简单,流畅,但译文体现不出这个特点”的板砖冲着你就来喽。)翻译中还有许多其它的困难,比方说语言结构不完全对应,行文习惯不同等等。英汉互译还不算是最难的,也有很多因为中文没有时态和单复数、行文不若英文逻辑分明、句式结构不同等等等造成的难译之处。也正是因为翻译有这样的困难,所以不是谁都能做好翻译的,所以我们今天才会因为一部译著或是一句话翻译的优劣进行口水大战,所以我才会因为做一篇英译汉翻译暴走,通宵不睡的在这里写自己的第一篇网帖(离题了,汗!)。
既然要评价翻译的好和坏,就不能不祭出严复先生“信、达、雅”的三字真言。当年大学上翻译理论和语言学的时候少打点瞌睡的话,可能还可以再多卖弄一些。就我自己阅读和翻译实践的经验来看,我对这三个字的体会是:“信”既是“准确”,不跳译,不误译,即便不能百分之百的准确也不能对作者原意进行任意的发挥;“达”就是“通顺”,尽可能符合目标语言的使用习惯,让阅读翻译的人能够理解;“雅”有人解释为“文雅”,本狐狸窃以为除“文雅”之外也还有深意,就是有自己的风格,且与原文的风格相贴近。(至于“信、达、雅”是不是最好,最客观的标准,那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我不想浪费口水再去说这个了,我也不想被自己的口水淹死了,更不想被忍着性子看到这儿的诸位使板砖。)不过,一切文科的东东最大的好处就在于,没有一个可以一刀切的标准。“信、达、雅”这三个字说着容易,到底什么样的译文才算得上“信、达、雅”,我们并没有一个如一加一等于二般清楚的公式可以套用。一篇译文是优是劣,也没有一个可以量化的判断标准。我们不能说一篇一百字的译文,分别有八十个字做到了“信”,有七十个字做到了“达”,有六十个字做到了“雅”,这就是一篇好的译文了。尤其是文学翻译,更加不能这样来评判。如果只是翻译个产品说明书,大致的术语不错,做得到“信”,估摸着连猜带蒙不会弄出个事故来也就算过的去了,“达”和“雅”的标准可以完全理会。但是文学翻译就难了,你做到了“信”和“达”,就会有人说你翻得不够“雅”,为了做到顾及“达”和“雅”,牺牲了一定程度的准确性,又会有“冬烘先生”来挑字眼,说着“你看你看,连基本的‘信’都做不到,什么英文阅读理解能力,就这样还当翻译家,语感太差了”之类的话。
好了,诸位的板砖可以上了,我拐弯抹角地说了半天无非是想说方舟子先生这次也就做了一位“冬烘先生”而已。对照原文比较他的译文和巫先生的译文,不仅翻译腔极重,而且就准确性而言也不是没有硬伤的。比方说,原文说的是“to reserve all judgments”,是翻成“保留判断”(巫译)好,还是“不对(任何人)做出批评”(方译)好?这里reserve没有什么引申意,就是“保留”的意思。从上下文来看,“我”不是对别人没有看法,只是不说出这些看法而已,且后面的情节中“我”还是发表了对别人的看法的,所以应该只是保留意见,而不是没有意见。而“judgments”译成“判断”好像更符合“信”的标准,方先生将之译为“批评”应该是为了衔接上下文吧。再说对“more vulnerable”的理解,窃以为“更易受影响”(方译)和“阅历不深”(巫译)都不是对原文的直译(也很难直译)。在这里vulnerable 应该可以解做Liable to succumb, as to persuasion or temptation(易于屈从于劝告、诱惑的),方先生译出了“易受影响”的部分,但是没有说明受什么的影响,而这里可能受到的影响不仅是别人的劝告,也可能是诱惑,而巫先生译为“阅历不深”看起来倒像是经过了一番推敲,“阅历不深”就是没有经过什么风浪,所以没有经验,才会听从别人的劝告或者是容易受到诱惑,要是经过世面,有自己的想法,就不是那么好劝也不是那么好诱惑的了。
当然,会去读译著的人是不会像我们这样根据原著挑字眼的。就读本小说而已,又不是上美国文学课,不用这么仔细吧。那么从阅读时的快感来说,从“达”的角度来说,说白了,就是从读着不那么别扭,不那么不像人说的话的角度来说,巫译读起来是顺溜多了。方先生因为强调对原文的忠实,一定要译出比较级和时态来,读着反而就别扭了。比方说:翻译“In my younger and more vulnerable years”一定要用“更”或“较”这样表示比较级的字眼吗?我看未必。原文说“younger”,是因为说这话的人这时并不是七老八十了,撑死也只能算做中年,所以就是“更年轻的时候”。我现在还不到三十,如果我说“我小时候如何如何”,我相信即便没有用比较级,大家也都明白,说的是我“更年轻一点”,十几岁或是几岁的时候。这只能说是中英文表达习惯的不同。中文倾向含糊,英文相对精准,方先生的译文读起来还只是显得太老实了点。再加上,中文惯用短句,英文则相对喜用长句,要完全照着英文的句式来,反而丧失了原文那种娓娓道来,讲故事的感觉。大家只要读一下这句原文“but we've always been unusually communicative in a reserved way”,再读一下方巫两位对应的译文,体会一下就是高下立见了。老实说,读了方先生的译文,我实在是怀疑自己的中文阅读理解能力,那句是怎么看怎么别扭。其实人家英文的原话也没有那罗嗦,人家说的也就是他们父子俩一向是在说话有保留的情况下反而沟通地更好。
总的来说,方先生的译文也不是不好,也没有什么不对,只是看着有点像英汉翻译课后作业,什么语法点都得顾上。实在是不像消闲时看的文字。我挑了这么多的刺,并不是想贬低方舟子先生的阅读理解、翻译或是写作能力,也不是想说巫先生就是高山仰止,不可超越。方先生科普方面的翻译也好,写作也好,我都是仔细阅读的。做为一个文科学生,我对于一个理工科专业出身的人有如此深厚的文字功夫,除了佩服,还是佩服。我想说的是,在新语丝潜水这么久,我学到了最重要的三件事,一是知道就说知道,不知道就承认不知道;二是对的就要据理力争,如果确实错了,就要敢于承认;三是不对自己不明白的事情指手划脚,说东道西。我想无论是做人也好,做学问也好,这才是老老实实的态度。我只希望新语丝能一直保持这种态度。
如果有人觉得我其实也只是在对自己不明白的事情指手划脚,说三道四,欢迎砸砖。我之前已经说了,我不还手,因为我不知道怎么还手。